正文 第十一章(2)

律師好奇的神色收斂起來,不知是感動還是驚訝,臉上有了幾分嚴肅。林星又說:「你知道他為什麼喜歡吹那支送葬曲嗎?那也是我們的一個約定: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百年之後我們還有一個天堂之約的。我們都是善良正直的人,我們是不會下地獄的!」

律師默默無話,像是在聆聽一段醒世恆言,直到林星說:「你給我簽個收據吧。」他才突然驚醒,急忙低頭在皮包里找紙,然後看著林星打開那個信封,他問:

「一共多少?」

林星把八張簇新的存單扇面一樣在桌上展開,平靜地說道:「這張,九十九萬,其他七張都是一百萬,你清點一下,一共七百九十九萬元整。」

律師以為聽錯,手忙腳亂戴上眼鏡,仔細看,然後抬了頭,不敢記。他驚恐地瞪圓了眼睛:

「多少?」

自從林星在那份簡短的離婚協議上簽字之後,她終於漸漸相信了這個事實,她相信吳長天的死和她在法庭上的那份證詞,確實給了吳曉深深的誤解和怨恨。愛情就是如此的脆弱和感性,一旦破損很難被理智和原則修復。正是基於這樣悲觀的看法,林星才不願再與吳曉繼續糾纏下去,才下了決心在那一紙協議上籤了自己的名字。

簽字之後,她很想試驗著過一段安靜平淡的獨身生活,試驗著和任何人都不再提起吳曉。所謂平淡是真,沉默是金,大概就是這樣的意境。可不知為什麼她還是很難控制住對那些往事的回憶:那些兩相廝守的日子,那些快樂纏綿的話語,連他們過去吵嘴鬥氣的情景,都不分晝夜地在她頭腦中一一復活,不動聲色地統治著她的喜怒哀樂。她有時甚至都搞不清這些回憶對她來說,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終於有一天,這些喜怒哀樂給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啟示:難道吳曉就沒有這些回憶嗎?他們相依為命的生活,難道就不能給他帶來哪怕是一個片斷的留戀?如果說,理智和原則無法修復愛情的話,那麼是不是也無法破壞愛情呢?愛情既然是感性的,而這感性的愛情如果還能被吳曉偶爾記起的話,那麼他怎麼會連見她一面的心情都沒有?也許那個律師的話並不是吳曉的本意,而是他自己一時的搪塞而已。

天堂樂隊的鋼琴師給她打來一個電話,從這個電話里她知道吳曉剛剛到了北京,和那位香車美女一道,都住在中國大飯店裡。鋼琴師告訴她吳曉馬上就要出國了,出國前會找一個晚上去天堂酒吧舊地重遊,與他過去的這幫哥們兒最後聚聚。鋼琴師想必還不知道他們已經離婚的情況,但也沒有勸林星到時候過來。但那天晚上林星還是早早地去了,她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裡坐著,想著兩年前她在這裡第一次見到吳曉的情形,那情形清晰得彷彿就在昨日。

晚些時候吳曉果然來了,和天堂樂隊那幾個哥們兒一起走進酒吧。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的林星。她看到其他人都有說有笑,唯有吳曉沉默不語,偶爾應景的笑容也都是硬擠出來的,完全沒有即將出國留學的意氣風發和兄弟闊別重逢的激動不已。晚上八點,樂隊準時登台演奏,吳曉坐在台下喝著啤酒。林星也就一直坐在遠處一聲不響地看他。十點鐘左右,酒吧的客人坐滿了,吳曉才上了台。鋼琴師照例充當樂隊發言人的角色,他說:朋友們,我們天堂樂隊最早的成員,我們最年輕的兄弟吳曉回來了,但很快,他就要離開我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現在,就讓原來大家都熟悉的那支天堂樂隊最後再相聚一次吧!全場掌聲,激動人心。林星的心頭很熱,眼睛濕了。

吳曉走到台前,面無表情,粗粗的聲音對著麥克風,緩緩地只說了一句:「獻給我最愛的人。」然後開始吹起了那支沙啞的薩克斯管。林星猜到了,他吹的正是那首《天堂之約》。當那熟悉的旋律和熟悉的感覺噴薄而出的剎那,林星怎能不熱淚橫流。吳曉吹薩克斯管的樣子太美了,林星雙手掩目,不敢看他。她想,這是她對吳曉的最後一哭!

她聽完《天堂之約》的最後一個音符,在滿堂熱烈的掌聲中悄然退場。她穿過天堂酒吧門外的林陰路走向燈光明亮的大街,似乎每一步都意味著自己已開始邁向新的人生。

但她依然忍不住要去咀嚼吳曉剛才那惜字如金的話語:「獻給我最愛的人。」誰呢?是那位開跑車的女孩嗎?那女孩的氣質挺不錯。她試圖強迫自己連這個情敵也不要憎恨,恨也沒用。還試圖讓自己相信,在這場愛情中她並沒有失去什麼。如果說激情相愛都是短暫的,而對愛的嚮往和讚美才算是永恆的話,那麼,她得到了永恆。所以用不著後悔也用不著憎恨,而且,她還應該讓這場愛情善始善終。就像對待她親身經歷創作出來的一件作品那樣,每個細節、每個人物,她都應當讓他們有個完整的結尾和最後的交待。

於是她首先去公安局找了一次老便衣,告訴他吳長天那近八百萬元的私人財產是怎樣在靜源里的陽台上被發現的,現在又合法地交到了誰的手裡。她知道老便衣一直在尋找著這筆巨款的下落,好讓他主辦的這個案件不致留下任何懸念和遺憾。老便衣對她能主動來提供情況表示了感謝,照例做了筆錄以便存檔。他還表示這個情況還需要向吳曉核實才算最後認定。林星便告訴他吳曉現在就在北京,就住在中國大飯店裡,住哪個房間不知其詳。老便衣問:他還在為他爸爸的事怨恨你嗎?他是個男的幹嗎心眼兒這麼小!林星沒有說出她和吳曉已經離婚的事,大概有點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她對老便衣的同情和憤慨報以感激,但她說她理解吳曉,不怪吳曉。

吳曉的生日快要到了,林星自製了一張生日卡,送到了中國大飯店。她去前台查詢吳曉的房號,前台說他們可以幫她接通吳曉房間的電話,但不方便提供客人的房號。她沒有讓他們接通電話,她不想讓吳曉尷尬。她把生日卡封好,托服務台轉交。在那張生日卡上她學了吳曉的手法畫了一男一女兩個小人。男的背著行囊揮手說再見。女的說生日那天再回你過去的家來看看吧,我去上班,家裡沒人。你不想再回來看看嗎?這個家會祝福你一路平安,永遠平安的!

她把家門的鑰匙放進了信封。

吳曉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林星非常守信地躲出去了。她上午在社裡上班,下午出去採訪,晚上去京天娛樂城的撞球廳看幾個小夥子打撞球賭錢,並且讓這裡熟悉的員工替她在職工食堂打來一份盒飯,坐在撞球廳里狼吞虎咽地吃了。很晚,她才回家。她上樓和開門時都小心翼翼,傾聽著屋裡的聲音,直到估計屋裡確實沒人才打開房門。她打開房門拉開電燈之後,眼淚嘩地一下就下來了,她清楚無誤地看到,她特意掛在天花板上的二十三個彩色氣球都被扎破了!她的二十一歲生日吳曉就是這樣掛了二十一個氣球然後讓她用針扎破當鞭炮聽的!今天吳曉用同樣的方式接受了她給他預備的這個禮物。這是不是說明他已經不恨她了?說明他和她,依然可以用共同的回憶,保持著某種情感上的溝通和聯繫?

在吳曉生日的第二天,那位老警察呼了林星,說有急事要見見她。林星正在歷史博物館採訪呢,老警察就說那我趕過去。老警察急切的態度使林星心裡緊張起來,她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案子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在歷史博物館的外面見了面。這幾天沒有展覽,歷史博物館的門前幾乎沒有一個人。高大的廊柱與對面的人民大會堂遙遙相望,鎮守著天安門廣場開闊的東隅。從這裡不僅可以看到廣場上的遊人和風箏,還可以看到長安街上潮流滾滾的車行,但,這裡又是出奇的安靜。

老警察並未帶來他那位年輕的搭檔,他的神情既嚴肅又安詳。他沒和她談那件案子的事,見面的第一句話就說:「昨天晚上,我見到吳曉了。」

林星哪想到他會為這個而急著找她,她心裡感激,卻又害怕他說出什麼。她沉默著沒做反應,老警察果然問道:

「你和他離婚了,是嗎?」

林星遲疑了一下,說:「是他和我離的。」

老警察沉悶了片刻,說:「昨天我罵他來著,我不知道他幹嗎要這樣!你對他那麼好,現在病也治得差不多了,他幹嗎要離婚!我本來以為還是因為他爸爸的那個案子呢,我把當時我們找你的情況都跟他說了。當時你對他、對他爸爸,真是仁至義盡了。如果再受到指責,就沒有公理了,吳曉是個通情達理有文化的孩子,我想不至於這麼狹隘吧。可我昨天才知道,他不是因為這個。以前他確實是生了你的氣,他爸爸的死讓他精神上受了點刺激,畢竟他是親眼看到那個死亡的現場了,然後他自己又被拘起來關了一陣子,精神上受不了啦,所以離家出走。這都可以理解。可是現在,問題有點複雜了。大概你也知道了,他身邊又多了一個女的。是他在上海認識的,是一個美籍華人的女兒。她爸爸在上海有些投資,她去年剛剛在美國念完大學,跑到上海來玩兒,就愛上吳曉啦。那女孩完全是美國人的性格,比較直率外露。我昨天也見了她一面。這半年來她給了吳曉很多幫助,現在又幫他辦好了去美國留學的一切手續。另外,還給了吳曉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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