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也許在厄運臨頭之前,幸運來得太過集中了——她不僅治好了病痛,又探得了吳曉的行蹤。一切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奇遇般地接踵而至,使她對那些本應預見而沒有預見的事情,毫無半點心理設防。所以,當林星在德州夜總會門前的台階上看到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時,一切都顯得那麼突然和殘酷!

她跑開了,像逃命一樣。哭泣讓她呼吸困難,步履蹣跚。上海擁擠的街道和高樓大廈,壓迫得她頭暈目眩。

這裡顯然離著名的外灘很近,她很快就看見了那條燈火璀璨的大街,看見了黃浦江對面那光芒耀眼的「東方明珠」。這壯觀的夜景令她更加痛不欲生,因為一切美麗的東西都已離她太遠。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止步回首——在燈火闌珊的街邊,果然站著追來的吳曉。委屈、憤怒、憎恨,一切都有,但統統地,被積蓄了那麼多不眠之夜的思念壓過。她還是不可控制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她只集中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她懷抱里的這個人是她的愛人,是她的丈夫!

相逢的淚水沾濕了吳曉的肩頭,這樣的相逢讓林星不知該說什麼。她也看見了吳曉眼中欲落未落的眼淚,那眼淚給了她巨大的精神安慰。

那個開跑車的女人開著跑車跟過來了,站在路邊,面無表情地看他們。林星說:吳曉,你跟我回家,咱們回家吧!吳曉沒有回答,慢慢地鬆開她,問:手術,做得好嗎?你現在還難受嗎?林星說:我全好了,我一點都不難受了。我知道你還愛我,我一直知道的!

吳曉輕輕地推開她,轉過身去,往外灘的岸邊走,不知是想躲開她還是躲開那開跑車的女人。他說:你的病好了,我就沒什麼牽掛了。林星聽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她在他身後說:吳曉,可我牽掛你,這麼多天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吳曉站住了,不回頭,不看她,說:我把欠你的,都還上了。我現在要去還別人的,我欠了別人。

林星隱隱明白了。那迴避的眼神,閃爍的言辭,麻木的面容,還有路邊等候著的跑車和美女,難道她還不明白嗎?!但她依然想挽回一切。她說吳曉你還在恨我嗎?你認為我背叛了你嗎?吳曉不語。你認為我出賣了你嗎?吳曉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林星流淚:我們的過去有多好啊,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你都忘記了嗎?

跑車的喇叭響了兩下,那女的開始催他了。這兩聲喇叭阻止了吳曉剛剛試圖進入的回憶。他看見那女的向他們走過來了,不由一臉緊張。他以逃避的態度,倉皇地做出告別的表示:你住哪兒,明天我來找你。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怕那開跑車的女孩聽見似的。這副沒種的樣子更讓林星傷心欲絕。那女孩過來了,大大方方毫不扭捏。她站在他們兩人的中間,眼睛看著林星,聲音向著吳曉,問:

「你太太?」

吳曉沒答,尷尬地沖那女孩說:「你先去車裡等我。」

林星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猛刺了一下,他居然不敢向這個女人承認林星是他的妻子!那女孩看上去也不需要他的招認,她甚至對林星展開了微笑攻勢:

「我叫阿青,咱們能認識一下嗎?」

吳曉馬上打斷她,他的聲音,聽不出是惱火還是哀求:「你先上車裡等我一會兒好嗎?」

那女孩沒動,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她的微笑和鎮定就像是故意的挑戰,不是對吳曉,而是對林星。林星此時的傷心,已經轉化為憤恨,她恨那女孩的囂張,更恨吳曉的懦弱。他在情人面前竟不敢承認自己的妻子!算什麼男人!這個場面讓林星的心也狠下來,她的聲音因此而激動變形:

「吳曉,你是要去這個女人那裡嗎?」

吳曉臉色發白地解釋:「不,我自己住,她是送我回去。你住哪兒我明天再來找你。」

林星嘴唇顫抖不止,但她終於放開了聲音:「吳曉,我住在北京揚州衚衕我的家裡,那是我戀愛結婚和幸福生活的地方。你真想找我,就去那兒吧!」

林星含淚說完了這幾句話,轉身跑開。她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她這一跑,對她和吳曉來說,很可能就是永別。但她的精神已經虛弱疲憊,傷痕纍纍,已無力再與那位開著跑車的闊妞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肉搏。而且,她是吳曉的妻子,是吳曉法定的妻子,她要是在一個插足進來的情婦面前去哀求丈夫,等於喪盡了做人的尊嚴。

她拚命地跑,直到看不見吳曉。外灘沿街那一片都市之焰的燈火,也陸續熄滅了,整個黃浦江都沉入昏暗中等候黎明。她在黎明之前才回到自己的住處。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離開了讓她身心交瘁的上海。

一路上她讓自己心情平靜,沉默地看著火車的窗外那一個個移動的鄉村城鎮。沿途數不盡的高山和平原,不知不覺地把她從一個狹小微觀的情感空間,帶入一個開闊宏大的現實天地。讓她感觸到世界的巨大和生命的永恆。而她自己,自己死去活來的一切,不過是萬頃海洋中的一個轉瞬即逝的浪花。但她還是固執地想,這朵浪花對於海洋來說不算什麼,可有可無,而對她自己,卻是整個大海,難以超脫和無視。

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揚州衚衕,回到了曾經承載了他們那麼多溫情和悲傷的小屋。屋裡的一切讓她牢固地相信她確實擁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過去的一切恍若昨日。儘管,她此時在這屋裡顯得那麼形單影隻。

一個人面對厄運也就面對了自己的膽怯,面對膽怯就能發現自己的脆弱,但是,在驚慌失措無路可逃的絕境中,你總有鎮定下來的那個時刻。就像和平的人突逢戰爭,幸福的人忽遭不幸,遲早都會把心態調整到一個新的位置,都會在自己的身體里重新找到力量的源泉,人的生存本能其實總有你未曾意識到的驚人潛力。

她還記得,在她愛得最深切最幸福的時候,她也曾有過非常寬廣的胸懷和非常達觀的心態。她那時就想到即便吳曉真的移情別戀她也絕不恨他。命運和生活曾經那麼慷慨地把世間最美好的愛情和最動人的男孩都賜給她了,她還不滿足嗎?曾經擁有就代表了永恆的體驗,永恆本來就只存在於人的內心,存在於內心那永不磨滅的記憶和感動!

這樣一想,她就認識到自己得到的東西還是很多的。在這個時代里,最讓人趨之若鶩的就是金錢和權力,而在通向金錢和權力的必經之路上,又布滿了讓人異化的陷阱荊棘。異化,她想,這是一個很哲學的詞。在心理學類似的概念中,常用的詞叫變態。她想,現在要做一個正常的人反倒不那麼容易了。要能守住正常人的情操和氣節,無論熱戀和失戀,富足和貧窮,都保持一顆平常的心,那已經很高尚了,很不容易了。她想,她還有很多的事可做。她有一個她喜歡的工作,她今後可以去採訪更多的普通人,然後忠實地寫下他們,和他們一同喜怒哀樂。這是一個能讓人非常充實和有所寄託的事業。

於是連她自己都沒料到,她只用了一兩周的時間,整個兒心情就安靜下來,不再那麼痛不欲生了。心裡想起吳曉時,都當做了懷念,一種幸福大於哀傷的追思。她依然會去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絲鳥酒吧、小四川餐廳和靜源里的那間小小的咖啡館,以及所有過去和吳曉共同相聚的地方,找一個僻靜的座位,聽聽音樂,喝杯飲料,點一兩樣吳曉愛吃的東西。她甚至想著吳曉二十三歲生日就快到了,他過去還抱怨過她沒好好弄花樣給他過生日呢,林星就計畫這次給他好好過一過。吳曉,過去的吳曉,成了她的一個精神上的愛人。現實中的吳曉她不去想了,她不知道他離她已經多麼遙遠。

所以,當有一天她的房門被人敲響時,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激動地以為是吳曉回來了。她平靜地拉開房門,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問明她的姓名之後,自我介紹是個律師,代表他的當事人來和她談談。談什麼?林星在意外之餘,幾乎猶豫要不要讓他進來,要不要讓他來打破自己得來不易的寧靜。

但那律師還是走進了她的屋子。當聽到她問:「你是吳曉專門請的律師嗎?」他便遞上了一張名片,然後回答:

「我是上海德州夜總會的特聘律師。」

林星馬上起身中止了談話:「對不起,我和德州夜總會沒有任何關係。」

律師叫住她:「請等一等!我能找到你可太不容易了,請你讓我把話說完。」他從皮包里取出了一份委託書,落款處赫然寫著吳曉的名字。他把委託書放在桌子上,說,「吳曉,是你丈夫吧?我是受他的委託而來的。」

林星看那委託書,她心慌意亂想看清上面的內容,但滿紙只有吳曉二字。她的口氣明顯退卻下來:

「他……委託你什麼?」

律師又從皮包里拿出一份協議書,擺在了林星的面前,他說:「委託我代表他和你協商你們離婚的事宜。」

林星彷彿被一片黑暗罩住,她說:「什麼?」

律師的回答不疾不徐:「鑒於你們夫妻雙方感情不和,長期分居,因此我的當事人提出與你協議離婚。你們都很年輕,沒有子女,雙方婚姻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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