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2)

她是在中日醫院的一間病房裡蘇醒的,第二天又被轉到了友誼醫院。那位救她的老外留下了一束鮮花並且為她支付了這一天的治療費用,然後就再也沒有露面了。從護士的口中她知道他是某個大使館的一位外交官,留著整齊好看的接近於馬克思式的大鬍子。

但他肯定不是馬克思,共產主義離林星也還很遠。她住到友誼醫院之後,只做了一次透析就想出院,她知道自己已經沒錢在這裡住下去。出院的要求提出後,值班醫生告訴她,主任要找她談一談。

她被帶到主任的辦公室。主任一見到她就說:「聽說你想出院啊,是不是不信任我們?」

她低頭,說:「沒有。」

主任說:「我告訴你呀,你這回不但不能出院,而且,還要住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們把你的腎臟移植手術做完了,讓你養好。然後,讓你高高興興地出院!你沒意見吧?」

她抬頭,看主任,看不出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是幽默還是惡作劇。她笑了笑,想核實一下自己的聽覺:

「手術?」

「對呀。」泌尿科的這位主任有五十多歲了,一向不苟言笑,是那種很典型很老派的知識分子。他重複說:「我們要把你那個壞死的腎換了。」

「換腎?」

主任的助手,一個年輕些的醫生插嘴說:「再不做這個手術你就完了,不是嚇唬你,趕快做吧。」

主任說:「第一階段,我們要把你的身體全面檢查一下,不過你的情況我們都了解。然後,要選擇合適的器官源……」

林星只能懷疑自己尚未睡醒,她故意放大聲音來刺激自己的知覺:「主任,我沒說過換腎呀,我沒說過要換腎!」

主任看著她,說:「你想知道你這個情況再拖下去會是什麼後果嗎?你下次再昏過去可就不一定能搶救過來了。」

林星鼻子一酸,眼圈立即紅了。自她得了這病之後,從沒有任何人,包括醫生,也包括主任,跟她說過一個死字。做醫生的人也許都是刻意迴避這個字眼的。剛才主任說到了死,但也沒用死字。她想,她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吳曉也離她而去,這個世界對她已經沒有一絲挽留了,她不怕自己說出這個字來:

「主任,我知道我快死了,我也沒想我還能活多久……」

主任和他的助手對視一眼,大概沒想到他們會把林星的情緒弄得如此傷感。年輕醫生笑一下說:「別這麼悲觀呀,你才多大。」

主任也鼓勵說:「那是以前,以前我不敢說什麼,現在既然你有能力做這個手術了,我們一定會把你治好的。我們有信心,你也應該有信心!」

林星不明白。

年輕醫生說:「手術的費用你的朋友已經替你付了,你放心好了。」

林星不敢相信地問:「誰?我的朋友?」

早上七點整,林星上了擔架車,被護士們推著,穿過拐來拐去的長長的走廊,往手術室去。她蓋在棉被裡的身體是赤裸的,就和二十一年前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一模一樣。現在,她正沿著這條漫長而昏暗的走廊,走向自己的新生,或許,走向最終的死亡。她已經被醫生鄭重地告知手術可能存在的失敗和風險,她連想都沒想就毫不猶豫地在應當由親屬簽字的地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找不到任何親屬,為她簽這個字。

簽字時她心裡還是有種異樣的痛苦和恐懼,儘管她在這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獨,卻難說一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樣的豪言壯語,因為她畢竟還有一個放棄不了的牽掛——如果手術失敗,如果發生了意外,她就再也見不到吳曉啦,她想吳曉能知道她的最後一刻還在等著他嗎?

在手術的前夜,她非常鄭重地,悄悄寫下了自己的遺書。遺書的抬頭寫著「親愛的吳曉」幾個字,工整規矩,而正文的筆劃則控制不住地潦草和激動起來。千言萬語擁擠在筆端,落墨之後才發現不知該說些什麼,心情的哀傷讓她的訣別變得極其簡單:

親愛的吳曉:

明天,我可能就要永遠離開你了。現在,我心裡特別孤單。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你帶給我的快樂我還沒有報答呢。如果人死之後還有靈魂的話,那我真想看到你又有了幸福的生活,又有一位比我好的女孩愛你!也許你以後會養一隻很懂事的小貓,那就是我變的。

讓我再吻一下你的名字吧,吳曉!

林星

這些告別的話讓她掉淚了,收筆的剎那她突然又想到了那筆錢,於是在自己的署名下面,又寫了一行小字:

你的一些東西,我鎖在咱家的衣櫃里了,你一定去拿。

寫完,她又想了一會兒,想不出還有什麼需要交待囑咐的。接下來她在自己的嘴唇上塗了紅紅的唇油,然後在遺書上長久地一吻,讓自己的雙唇和幾滴飽滿的眼淚,一起印在了吳曉的名字上。她封好了信封,信封上寫了鋼琴師的姓名,並寫明轉吳曉收。最後把信封壓在了枕頭的下面。

上午八點,手術正式開始。麻醉針是從後背打進去的,她感到了疼痛,整個呼吸都收緊了。有人在她身後問:「疼嗎?」她搖頭,說不疼。那人便說:「深吸氣,別緊張。」她照著做了。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身邊不知什麼儀器發出的嘟嘟的響聲上,那嘟嘟的響聲像是在數分讀秒似的,給人一種時光流逝的失落和空茫。

她聽到了手術器械的叮噹聲,間接著醫生們的話語:這個紗布拿掉……一號尖嘴鉗……吸引器,吸引器,準備血管鉗,快點……血壓一百四——九十五,給畢主任找個腳凳來。把床再稍放低一點……她知道今天是主任親自操刀。雖然視線不及,但她能聽出身邊的醫生很多很多。

事前醫生並沒有說明是全身麻醉還是局部麻醉,但手術開始不久她就昏然睡去,睡得很死,沒有做夢。醒來時手術已經結束了,她已經躺回到病房裡,醫生護士尚未散去。她想叫主任,主任不在。那位年輕些的醫生俯身看她,問:「醒了嗎?感覺疼嗎?」她的聲音在胸口上鬱積著,老是找不到發出來的位置,費了半天勁兒才說:「不疼。」氣韻微薄。醫生要求:「大聲說。」她用力發聲:「不疼。」醫生見她終於發出了聲音,放心地笑笑,說:「手術很好,你放心,那個腎臟已經活了!」

她全身沒有一點勁兒,軟得幾乎找不到知覺,但她還是忍不住把最後一點力氣推向舌尖,向醫生確認:

「活了嗎?」

「活了,接上以後顏色很好,沒有黑,也沒有花掉,說明循環很好。你看它已經幫你排尿了。」

林星哭了。她知道她得救了。

手術後她在醫院住了很久,等著身體完全康復。醫生和護士都對她很好,還專門找了一個特護員給她喂水喂葯,晨昏伺候。她想,她是什麼時候積了這份德呢?儘管她在手術前就一再追問,可醫生始終也沒有告訴她,究竟是什麼人,承擔了這一切的費用。

在手術後第一次能夠下地獨自行走的時候,她就去了泌尿科主任的辦公室。她說主任,我好了,我來謝謝你。主任說謝我幹什麼,我們就是干這個的。她說:主任,請您告訴我,是誰讓您救我的。主任說:人家要求我們保密的。這樣吧,我再和這個人說說你的心情,最好還是讓他自己告訴你。

然後就沒了消息,幾天後她聽說主任出國考察去了,一去就是很多天沒有回來。她把特護員退了,她很難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按小時收費的昂貴的護理。還有術後恢複性的透析,還有醫院病房的床位,還有葯,還有一日三餐……所有這些每天都在發生的、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的開支,難道不需要她用什麼方式,來一一償還嗎?

冬天到了。下第一場雪之前她出了醫院。揚州衚衕的家裡,還沒有燒起暖氣,屋裡的冰冷和塵土,給人說不盡的蕭瑟凄涼。她出院後的第一頓飯沒有在家做,家裡什麼都沒有,冰箱里的東西早已腐敗不堪。她出了門,坐公共汽車去了一條小街,那街上有一家她只來過一次就永生難忘的小飯館,那飯館的名字叫做「小四川」。

飯館裡人挺多,但她結婚那天用的小單間還空著,桌椅依舊,陳設宛然。她進去點了一個鍋巴肉片,這是那天婚禮上吳曉最愛吃的一道菜。雖然時過境遷,但那個晚上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使人依依。那個沒有伴娘沒有伴郎沒有司儀沒有雙方親屬甚至沒有任何程序的婚禮,是她此生度過的最最隆重最最喜慶也最最神聖的時刻。很久以後他們才聽說按規矩婚禮的時間應該選在中午,晚上舉辦婚禮的,一般都是二婚。

她想,難道就是因為選錯了時間,他們的幸福才這麼短暫?

她又想起鍵盤手當時喝醉了,酒後真言地說過黃曆上記著這是不宜嫁娶的一天,難道就是因為衝撞了這些靈驗的規則,他們的幸福才這麼短暫?

她看看單間外面就餐的人們,都是談笑風生、興高采烈的樣子。也許是快要過年的緣故。現在,是這一年中最後的幾天了,也是這個世紀最後的幾天了,也是這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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