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頭幾天,她幾乎足不出戶,偶爾出去買東西,回來時都是心驚肉跳的,不知吳曉是否已經在她出門上街的片刻回到家裡。樓梯上的腳步聲每天此起彼落,一次一次地折磨和摧毀著她的神經。她甚至忍不住像以前那樣,傻傻地站到揚州衚衕的街口引頸眺望,幻想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出現他的身影。她每天晚上都要跑到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絲鳥酒吧以及三里屯、學院路以及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許許多多有樂隊演出的酒吧歌廳和夜總會去,凡是不收門票的地方她都走遍了,希望能突然聽到一首熟悉的薩克斯曲……但每一次都讓她飽嘗失望。吳曉真的走了,這個城市再也聽不到薩克斯管了,再也聽不到那沙啞憂傷的動人的聲音。

她終於跑不動了,身體狀況漸漸惡化,她感覺很明顯的。但透析必須從每周三次減至每周一次,因為她沒有錢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如果不是為了等吳曉,她早就喪失了治病求生的興趣。至於吳曉要是真的回來了會怎麼樣,是愛她還是恨她都已經是其次的事,只要他還回來,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此生還能與他再相會一次。林星有時甚至會瘋狂地想到,就是多少年後,她如果知道吳曉死在了什麼地方,也要趕去和他一起,實踐他們的那個「天堂之約」!

終於有一天,她的房門響起來了。這是在吳曉走後第一次有人敲響他們的家門。那敲門聲莊重老實簡單無華,風格上很有些吳曉的寫意。她行將熄滅的希望之火轟一下復燃起來,她早想到這麼久了吳曉早不知把家門鑰匙丟到哪兒去了,她甚至還聽出那敲門的聲音含了些悔恨和歉意。她從床上跳下來,赤著雙腳奔過去,激動不已地拉開門。她幾乎喊出了吳曉的名字!

門外站著的,不是吳曉,又是那一老一少,兩個便衣。

希望之火一下子又熄滅了,甚至變成了一股怒氣。她想關門,動作慢了,那老警察用手一擋,同時把一隻腳跨了進來。

「哎哎,怎麼不認識啦,是我們。能進來嗎?」

林星退回到卧室里,卧室和客廳之間的門敞開著,她隔著門框聽老警察的寒暄。

「沒出去呀,最近身體好點了嗎?聽說吳曉不在北京了,去哪兒了?」

這是這麼多天來,第一次有人向她問起吳曉,那不失親切的口氣,讓她百感交集,竟忍不住抽泣起來。

老警察奇怪地問:「怎麼啦?」

她說:「我不想談吳曉。」

老警察說:「好,不談吳曉。我們來,還是想找你了解兩個問題。」

林星止住抽泣,她覺得在他們面前失聲落淚是沒有骨氣。

老警察問:「今年七月,吳曉爸爸過生日的那天晚上,你去京西別墅找吳曉的時候,都在那兒見著誰了?」

林星說:「見著吳曉的爸爸了。」

「還見著誰了?」

「還有保姆。」

「你見沒見到鄭百祥?他也是長天集團的頭頭兒,和吳曉的爸爸總在一塊兒的。」

「沒有。」

老警察沉吟了一下,又問:「劉文慶死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他贏了一筆錢嗎,他說贏了多少?」

林星說:「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了,這件事都過去了,我早把它忘了。」

老警察面不改色地再問:「他說贏了多少?」

林星沉默了半天,才回答:「他沒說。」

老警察說:「據我們現在掌握,在劉文慶死前不久,吳長天從銀行里分幾次一共取出了八百三十萬元人民幣現金,這大概是他個人的全部財產。劉文慶說他贏了一個富翁的錢,是不是就是這些錢?」

林星瞪著兩眼,回答不出。

老警察又說:「可我們在劉文慶的身上,只找到了幾千塊錢,加上他交到通天湖度假村的租房押金,一共不到一萬塊錢。這一萬塊會是他贏的那筆賭注的八百分之一嗎?」

林星說:「你們就是為這筆錢來找我嗎?那我告訴你,我從沒見過劉文慶的這筆錢,如果你們不信,那把我也抓起來不就完了嗎?!」

老警察笑笑:「這錢已經查明是吳長天的個人財產。他已經死了,法院並沒有對他做缺席審判,包括罰金或者沒收財產這一類的判決,都沒有。所以,這筆錢唯一的合法繼承人,應該是你的愛人吳曉。可以說,我們要是能搞清這筆錢的下落,受益的也是你們。」

林星看著老警察那張滄桑的臉,喃喃地說:「我不要錢,我只要我的愛人,我只要我的愛人!」

老警察用片刻的沉默表示出一種同情,他說:「我們也不要這個錢,但還是得找到它,找到這筆錢了,才好結這個案。除非我們能在參與這兩樁案子的罪犯中,找到一個現在還活著的人,也許能幫我們徹底搞清這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星沒動聲色,心裡卻震驚了一下:「什麼?還有活著的罪犯沒抓到嗎?」

老警察淡淡地笑笑:「我想應該還有吧。」

他們走了,還是以前告辭時總愛說的那句話:「要想起什麼來就呼我們。」林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想起什麼,只知道她絕對不想再見到他們。

第二天,她去了雜誌社,去取工資。她這一段一直沒有上班,一個月的工資七扣八扣,已剩不下幾斗穀子。主任見到她,關切地問起她的病,林星簡單說了,然後問他社裡能不能報銷一點醫藥費。主任撓頭說:我可以幫你去財務科問問,估計夠戧。我上次拔牙的錢還沒報呢,我都在這兒幹了二十多年了,你才來幾天。不過聽說現在社裡正在聯繫參加社會上的大病統籌呢。按規定早就該參加了,主要是咱們一直拿不出錢來。主任轉了轉腦筋,說:這樣吧,你也不容易。要不然我給你找點活兒,幫其他報紙雜誌或者什麼單位寫點稿子,掙點稿費怎麼樣,你現在的身體還能寫嗎?

林星點頭。雖然她的身體好像隨時就能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似的,早就不允許再干任何腦力和體力的重活兒了,可她還是感激地點了頭。不寫怎麼辦呢,她需要錢治病。

主任說:你前幾個月不是採訪過長天集團嗎?現在他們那個總裁吳長天出事了,你知道嗎?他因為什麼醜聞自殺了。社會上想知道點內幕的人肯定很多,你不妨寫寫這個,我可以幫你聯繫投到其他雜誌去。你自己也可以去投。咱們這種太嚴肅的刊物登不了,其他刊物對這種稿子還求之不得呢,稿費也出得高。你反正手上有不少吳長天的資料,對長天集團也熟,再找公安局和長天集團的熟人了解了解內情,寫起來應該很方便。不過要寫就必須快,這種題材讓別人佔了先,再寫可就沒價值了。

林星不置可否地向主任告辭了出來,她依然沒有對主任說自己和吳家的關係。上一次主任還力主把採訪長天集團的文章改成吳長天的個人英雄傳。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又變成了這樣一個形式不變而內容相反的動議。

她想,一切都可以理解,人人都需要賺錢。

她也一樣,現在必須找到錢,找到錢去做透析,做了透析好活下來,活下來等她的吳曉!

主任的話提醒了她,她可以寫點東西去投稿。除了寫東西她一無所長。可是寫東西又能掙多少錢呢?她日以繼夜地寫,一邊嘔吐一邊寫,發著三十七八度的低燒也照樣寫,寫了稿子往外寄,有點關係和沒有關係的報紙雜誌都寄。一連寄了七八篇稿子,散文、雜文、消息、評論,都有;兩三百字到兩三千字,都有。總的來說成績不錯,雖不是有投必應,但也有將近一半的稿子被採用了。也有稿費寄過來,但總共不過幾百塊錢。她想,這麼掙錢還是一個死。

唯一能支持她一周做一次透析的,就是她在靜源里的那套空房子。艾麗和阿欣都不在了,她可以再租出去。她在報上很便宜地擠上了一條只有幾個字的租房廣告,然後又去靜源里收拾房子。艾麗和阿欣在這裡還留了不少東西,沒用的都處理掉,有用的都歸攏好,打進了幾個大包裹和紙箱子,連同她自己的一些不捨得扔的,統統堆到了封閉的陽台去。這樣就可以把三個房間都騰出來租出去,她每個月大概就能收到至少兩千五百元到三千元的租金。

陽台本來就是個儲物間,存放的都是些長年不用的雜物,平時很少有人進來,積年累月的塵土讓人難以插足。林星把那幾個大包和紙箱搬進來之前,需要先把陽台上原有的東西挪挪窩,好騰出一些空間。這是一件很臟很累的活兒,對她來說猶如一場艱苦的戰爭。她挪了幾件便體力透支,不得不坐在一個看上去還算乾淨的電視機的紙箱上,乾嘔一陣,恢複一陣,然後再接著動手。那個乾淨些的紙箱子也是所有東西中最沉的,於是就成為這場戰爭中最艱難的一役。她挪了幾下心裡忽然懷疑,這箱子怎麼這麼新呢,顯然不是一件塵封經年的舊物。她撕開上面也像是新貼上去的塑料膠紙,打開箱蓋,裡邊是幾件舊衣服。奇怪的是,竟都是些男人的衣服。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一層一層翻下去,手指突然觸及到一種不軟不硬的東西。陽台骯髒的玻璃上射來秋天的陽光,把箱子的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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