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2)

接下來,像往常一樣,電話不斷,他都沒接。都由秘書在外面接了,都做主替他一一擋掉。快五點鐘的時候,秘書再次走進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說:「吳總,您兒子來了兩次電話,我都說您出去了。他讓我告訴您,您讓辦的那件事,已經辦好了。」

吳長天愣了半天,突然大發雷霆:「你怎麼不請示我就說我不在!趕快給我接過來!」

秘書面色通紅,嚇得話都不敢回了:「……已經,已經掛掉了。」吳長天努力壓住這股無名惡火,同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聲說了句:「算了。」

秘書還畏縮在原地,不知進退。吳長天看他一眼,緩和了態度說:「就這樣吧。」意思是你可以走了。可秘書抖抖索索地,又開了口:

「呃——,北京公司賀總和他們保衛處的於處長在外邊,說有急事要見您,您見嗎?」

吳長天情緒敗壞地說:「有什麼事你問問他們吧。」

秘書點頭剛要走,吳長天猛省地叫住他:「是保衛處長?你叫他們進來。」

他心裡一下子緊張起來,聽到保衛處長和有急事這幾個字,吳長天本能地感覺到有點凶多吉少。他忐忑不安地看著辦公室的門被秘書打開,看著北京公司的賀總帶著那位其貌不揚的保衛處處長走了進來。

他故作鎮定,問:「老賀,什麼事?」

賀總說:「吳總,剛才北京公安局來了幾個人,找我們保衛處,說集團行政部的老李出了點事,要找他,問我們老李在不在,又問他的家庭住址。保衛處剛剛接待完他們,於處長跟我彙報,我說這事兒得馬上跟總裁彙報啊。」

吳長天的心跳幾乎都停了,「……老李?是李大功嗎?」

賀總說:「是啊。我了解了一下,總裁辦的人說老李家裡有點事,昨天就請假了,今天也沒來。」

吳長天幾乎發不出常態的聲音:「公安局怎麼說的,說李大功出了什麼事?」

賀總看於處長,於處長彙報道:「聽口氣有個刑事案件牽涉到他了,好像說有個目擊者指認,具體怎麼回事公安局也沒詳細說,我們也不便問。我想會不會是搞錯了。」

賀總說:「不好說,老李認識社會上的人挺雜的,弄不好是別人有什麼事,讓人家給扯上了。」

吳長天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來,得以再問:「公安局的人,走了?」

於處長說:「走了,我們把李大功的住址告訴他們了。人家是正式帶了手續來的,我們不配合也不行。公安局讓我們保衛處出一個人跟著,我估計是抓他的時候要搜一下他的家,讓咱們的人當個現場見證。刑事訴訟法裡面有這個規定的。」

吳長天整個後背都已被汗水濕透,他猶豫了半天才敢問:「什麼時候抓?」

於處長說:「不知道,我們處的小王已經跟著走了,我估計現在就去了吧。」

吳長天目瞪口呆。

賀總說:「這事兒,人家公安局有手續,人家要採取什麼措施咱們還真不能干涉。也不能多問,讓咱們提供情況提供見證人咱們都得提供。這法律上的事咱們還就得按法律辦。」

北京公司這位賀總的觀點,當然是為了向總裁說明他們保衛處對這事的處理方法是正確的,並無不妥之處。誰都知道李大功在集團部室級幹部中的地位及與吳長天的關係,所以不得不解釋如上。

吳長天使勁地點點頭,表示贊同,然後說:「就這樣吧,這事有什麼進展你們再報吧。」結束談話的意思表達得很急迫。賀總和於處長連忙站起來,告退了出去。

他們一走,吳長天馬上進了他辦公室的衛生間,用衛生間里的電話,直接撥了李大功在北京的家。很巧,正是李大功接的電話。吳長天說:「大功,家裡有別人嗎?」李大功說沒有啊。吳長天說:「你現在趕快離開家,公安局的人已經往你那兒去了,你趕快走。你最好今天晚上到遠郊找個地方去住一晚。我們明天早上再見面。見面之前,互相別打電話。」

他不容李大功詳細問,就倉促地說了明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那地點也在北京的遠郊,是一片乾涸多年的大河灘。過去吳長天、鄭百祥和李大功都去那裡練過車的。那裡的荒涼和開闊讓他印象深刻。

他掛掉了電話,匆忙收拾了一下辦公桌,然後面色盡量平靜地,穿過外間秘書們的屋子,走了出去。

一位秘書突然追了出來,嚇了吳長天一跳,他停下來,緊張地看他。秘書說:「吳總,要給您叫車嗎?」他鬆了口氣,擺了擺手說:

「不用。」

他一個人下了樓。沒用司機,還是自己開車,離開了長天集團的北京公司。

天依然下著雨,已經很小很小,不知是大雨的間歇還是轉晴的前夕。他想,那位目擊者既然能說出李大功,很快也會說出他。在頤和園的那條船上,她顯然已經看破了他和李大功在這件事情上的關係,所以她才沒把兇手向他告發。如果做最壞的估計——他必須做最壞的估計:也許正有另一隊警察馬上就要趕到他的辦公室和京西別墅去,去捉拿他,那麼他現在開著車走在街上,已經屬於負案在逃了。

現在,在他們三人中,只有鄭百祥是相對安全的,還沒有人能指認和懷疑上他。但吳長天還是用車載電話撥通了鄭百祥,簡短地,用近於暗語的表達,告訴他李大功已經東窗事發。鄭百祥此時還在參加一個會議,在電話里沉默著沒說一句話,吳長天也辨不清他這是鎮定還是嚇傻了。從整件事情的始末過程來看,局勢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鄭百祥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他在電話里沒有多說,車載電話不方便也不保密。他和鄭百祥約了第二天見面的時間地點,約了一切話等見面後再談。

然後,他給兒子打了電話。兒子的手機關著,他又呼他。他把車子往香山的方向開,接近頤和園時兒子回電話了,他問兒子能不能到香山來一趟,他想見他一面。

兒子答應了,說馬上過來。

他到了香山,雨果然停了,但天還未晴。他先去了碧雲寺,他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那種善男信女,突然渴望找個如來觀音什麼的拜一拜。也許人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希望有個依賴和寄託,至少找個對象來傾訴幾句。他提醒自己拜佛時一定要全心全意,要虔誠,也許正因為自己是個六根不凈的人,所以今天才這樣身陷苦海。

和其他廟不同,碧雲寺門前看不到賣香的小販。走近山門,看到一個掃地的老人,一問,才知道碧雲寺已經關門下班。他心裡立即籠罩了一層不祥和茫然。有種被罪貶而且被拒之門外的失落感,不知是自己已不可救贖,還是根本就沒有佛緣。

他的心情極其暗淡,開車至香山飯店。用信用卡開了一個房間,然後把房間號呼在了兒子的BP機上。

兒子到得很快。見了兒子他又不知該說什麼,甚至不知究竟為什麼叫他來。也許僅僅是想再見見他吧,他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他這二十多年的事業奮鬥中,妻子和兒子都離他很遠,他和他們的親密遠遠不及那些和他朝夕相處的同事。但是,當一個人窮途末路厄運臨頭的時候,讓你戚戚然想起來的,讓你感到溫暖貼心的,還是你的親人!

他和兒子,似乎都受不了客房裡的狹小和悶氣,他們走出來,沿著潮濕的山路向上盤旋。沒有方向,沒有目標,也沒有,太多的語言。吳長天沒對兒子說起自己和李大功的這件殺身之禍,他隻言片語地,說了些吳曉小時候的往事、趣事,一些現在說來很親切的事,以及吳曉媽媽的一些舊聞。兒子只是聽,沉默不語。繞了一圈又回到飯店門口,路燈已經燃亮。他本來計畫留兒子一起吃飯的,這也許是父子間最後的晚餐,但心情的低落讓他放棄了這個打算。他和兒子告別:

「你回去吧,不要對林星說我在這兒。她已經帶公安局去抓李大功了。」

他看到了兒子眼睛裡的震驚和難堪,他又說:「你回去吧。爸爸究竟做錯了什麼,你會知道的,如果爸爸讓你丟了臉,那爸爸……向你道歉。」

吳長天的聲音幾乎要哽咽,他連忙轉身向飯店的大門走去。他不想讓兒子看到他失魂落魄的這份凄慘,在兒子的心目中,父親一直是個名副其實的英雄。

兒子叫住了他,遞過來一個信封。他打開來看,原來是一張機票:北京至廣州。啊,他想起來了,他本來計畫去廣州的。他沖兒子笑了一下,他有意要求自己對兒子笑的。他說:「你還記得那個大河灘嗎?你小的時候我帶你去過好多次的那個大河灘,我在那兒學開車的,你記得嗎?」

兒子點頭,「記得。」

他說:「再求你一件事好嗎?你明天早上七點鐘到那兒去,找我。我想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兒子點頭:「好。」

他說了這話,聽到了兒子的應諾,心裡突然安靜下來,輕鬆多了。好像又有一個新計畫,一個新目標,心裡不那麼茫然無措了。他沖兒子揮揮手,然後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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