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女孩的笑容使吳長天對她的憎恨,無意中銷蝕了三成。在這一剎那甚至還覺得她與兒子在外表上多少有幾分相配。只是眼下的情勢,使他不能分心去想兒子的事情。他匆匆送走這個女孩兒,返身又回到後面的書房。他想,應當在兒子回來之前將事情處理乾淨,但直到這一刻,他的內心依然是猶豫不定的。他仍然感到自己還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似乎每條道路都可能引他走向歷史的錯失。鄭百祥從樓上下來了,問他是誰來了。他說是吳曉的朋友,已經走了。他又問鄭百祥:那個艾麗怎麼樣了?鄭百祥就把剛剛和艾麗交談的結果彙報了一番。

「談妥了,給她三十萬,讓她離開北京。」

可吳長天覺得事情哪有這樣簡單,「她和那個阿欣是住在一起的好朋友,今天晚上她們又是一起來的。阿欣找不到了,別人一定會問她的,她怎麼說?」

「就說從我們這兒一塊兒走的,到半路阿欣說要去找個朋友,兩人就分手了。」

「阿欣失蹤,她又馬上離開北京,豈不是更可疑嗎?」

「這種女孩,在北京沒什麼親戚,也沒有戶口,走了不會有人問的,也沒人能再找到她們。她們換一個城市就換一個名字。比留在這裡讓公安局叫去問來問去的好。」

吳長天不語,看上去是在低頭沉思,實際上腦子一片空白。茫然中他想起另一件更為棘手的事情,「那個阿欣呢,咱們怎麼辦?」

「讓李大功去處理,他有辦法。」

「怎麼處理?」吳長天追問。

鄭百祥沉默片刻,說:「只能找沒人的地方埋了。可以讓大功送遠一點兒,離北京遠一點兒。」

鄭百祥說這話的表情就和他平時談工作時那麼自然,吳長天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才顫巍巍地說:「老鄭,咱們怎麼幹這種事了,咱們干不來這種事的!」

鄭百祥迴避了他的注視,半天沒答話,好一會兒才說:「這不是沒辦法了嘛。」停頓了一下,又說,「不是常說,生存是第一位的嗎,為了生存,什麼事都得做。你自己不保護自己,沒人來保護你。我們這些年為社會做了多少貢獻,可一旦出了一點兒醜事,社會還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再說,我們也不是有意要弄死誰,可她既然已經死了,你再把她送到醫院的太平間,把我們送到公安局去,又有什麼意義呢?無非是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兒罷了。咱們一起苦幹了二十年,就為了這幾分鐘的良心嗎?」

吳長天無言以對,現在這個時候,也不是和鄭百祥做道德辯論的場合。鄭百祥也不是不懂道德。也許誰都一樣,在這種你死我活的利害關頭,無論什麼道德品質,在現實選擇的碰撞下,都會分崩離析的,誰也逆轉不了。吳長天只有不再說話,他跟著鄭百祥走到樓後,看著他和李大功把那女孩的屍體拖到游泳池旁邊的更衣室里。他跟著他們,雙腳盡量避開拖在磚地上的紅線一樣的血跡,步步觸目心驚。在更衣室里他們用她那身像喪服似的漆黑的衣裙蓋住她半裸的身子和臉部。那女孩的臉灰白得像是塗了一層粗糙的蠟,眼睛還半開著,令人不敢直視。他看著他們用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一條毛毯,將她包裹起來並用粗繩一道一道地捆紮結實。她隨身的手包、鞋子,也都捆在裡面。吳長天說:「應該看看她的包里有沒有身份證,以後可以給她家裡寄些錢去,她肯定還有父母。」但他們沒理他。李大功扛上那被裹嚴的女孩兒出去了。鄭百祥用拖布擦洗著地上的血跡,一路擦出去。他看一眼呆立在更衣室門口的吳長天,說了句:

「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吳長天一句話說不出。默默地離開更衣室,獨自上了樓。他站在沒有開燈的卧室里,透過窗紗的縫隙可以看到樓下,別墅的後門已經打開了,被一束黃色的街燈照亮的小路上,停好了一輛汽車。夜晚的天空辨不出陰晴,星辰依稀,霧氣朦朧。李大功吃力地把阿欣放進車子的後備箱里,拉著步履蹣跚的艾麗低頭鑽進了車子。鄭百祥沒有露面。車無聲地開走了。活著的和死去的,都帶走了。

吳長天這才發覺,自己的五十大壽,是個沒有月亮的黑夜。

樓梯響動,鄭百祥上來了,把卧室的吊燈打開。吳長天第一次注意到這吊燈是如此的刺目。他說了句:「別開燈。」他不想看見鄭百祥的面孔,也不想讓鄭百祥從他緊蹙的額頭上,看到他此時的心情。他此時最渴望的,是躲在暗處,他只想一個人沉默不語地獨處。

鄭百祥把燈關了,說:「吳總,到書房去喝杯茶吧,壓壓驚。」

他未置可否,但還是走出了卧室,和鄭百祥一起下了樓。書房裡還有一盞檯燈開著。他知道這是一個無法入睡的長夜。他和鄭百祥無言相對,在檯燈的暗影里,坐了半宿。兒子吳曉,終於沒有回來。

幸虧沒有回來。吳長天不知為什麼,這一晚怕見任何人的面,尤其是他的善良的兒子。

清晨天快亮時他和鄭百祥才分別找了個卧室,躺下來休息了片刻。太陽很快出來了,秘書把電話直接打到了他的床頭,問他是否還去參加特種材料公司梁總工程師的遺體告別儀式,如果去的話,需要早些起程,路上車堵得很。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表示要去。放下電話,他起床下樓,無心吃早飯,就叫司機備車。鄭百祥也早已叫好了車子,準備回公司參加預定要開的銷售經理季度例會。兩人心照不宣:在這幾天內,任何計畫中的活動都不能缺席,任何常規的會議都必須參加,任何該有的應酬都不宜省略;他們的行為和氣色,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反常和恍惚。

上午九點整,吳長天按時趕到八寶山革命公墓。他的到來,讓所有參加告別儀式的死者生前的親友同事,都深受感動。他以前沒有見過死者的親屬,但家屬們不可能不知道整個兒長天集團的這位領袖。他們連哭聲都止住了,簇擁在他的身邊,臉上露出感激和榮耀的表情,向他訴說著死者生前樸素感人的言論和他未能實現的種種願望,那些言論和願望大部分反映了死者公而忘私的高風亮節和對企業的一片赤誠。

特種材料公司是個擁有五千多名職工的大型公司,來參加告別儀式的人很多,大家自動讓開路,目送著吳長天在材料公司的幾位領導和一群治喪人員的前呼後擁下,率先走進告別室。吳長天在遺體前默哀良久。他和這位梁總工程師並不熟悉,只記得曾經聽過他的一次彙報,聲音相貌都已印象模糊。那化了妝的遺容與生前相差幾許,更無從判別。他的目光滯留在那張像蠟人一樣的面孔上,腦子裡的全部空間突然被昨夜死去的那個妓女強行佔據。那同樣像是塗了蠟的灰白的臉孔,那半開半閉的凝固的雙目,放大了數倍在他眼前頑固地浮現出來,揮之不去。以致他在這位梁總工程師靈前的鞠躬致哀,都恍若是在向那個阿欣叩頭謝罪,他的整個身體都禁不住搖晃起來。工作人員見狀及時上來攙住,以為他是心情哀痛所致,連忙扶他離開遺體,一一和哀立一側的家屬握手慰問。家屬們親眼目睹了大名鼎鼎的吳長天靈前痛悼的真切一幕,無不為之涕零。吳長天木然地和他們握手,然後走出告別室,在特種材料公司領導的陪送下,走向自己的汽車。

上車前,他對特材公司的幾個頭頭兒說:「老梁的家屬和朋友聯名給集團寫了信,要求按因公死亡對待,我沒有批。因公死亡的條件是有明確規定的,老梁不符合規定的情況,我不好批。但是,老梁對你們特材公司是有貢獻的,我建議你們在喪葬費和撫恤費的發放上,可以參照因公死亡的標準處理,必要時集團可以專門下個文給你們,這樣你們對其他人也好交待。」

這番話是他臨時決定說出來的,不知為什麼他此時突然生出一種特別的慈悲之心。人看見了死亡常常會得到某種啟示,吳長天此時想到的,就是世事的無常。千萬別陶醉你現在的實權在握、榮譽加身、有那麼多人追隨和仰慕,讓你一諾千金!這些都不可能永恆存在,一成不變。天地宇宙間一定是日出日落陰陽互換盛極而衰的,說不定哪一個黃昏,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想到自己同樣終有日落之時,他就禁不住想對所有人大發善心。而今日事業的輝煌,個人權力的巔峰,註定都會化做一片過眼的煙雲。

離開了八寶山靈界,他的思緒也慢慢地重返現實。他讓司機把車子直接開到位於西城南長街的紫藤廬茶社。還不到中午,茶社裡沒有一個顧客。在那些用中國古老的鏤格花窗隔出的一個個私密的角落裡,擺著的都是些晉式的徽式的古舊桌椅。每一件舊漆駁亮的傢具都像是見證了多少秘而不宣的歷史,並且學會了老於世故的沉默。花窗和牆壁上,掛著忠、孝、仁、義幾個顏體大字,蒼勁飽滿。吳長天先是坐在忠字之前,等著梅啟良的到來。後又換到義字之下,佔了那張在整個茶社裡最不顯眼的小桌。如果說,在忠字之下與梅啟良見面有一種君臣氣氛的話,那麼義字之下的交談則顯然寓意了朋友間的平等相助。吳長天在那桌前的一張梳背椅上正襟危坐,叫了這裡特製的招牌茶——一壺極品的「凍頂烏龍」,慢慢地品啜。他是今天早上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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