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吳長天與林星走進潭柘寺塔院時太陽正值當午。參天的松柏和茂密的銀杏疏懶地閃動著厚厚的枝葉,把細碎的陽光在泥土上篩得眼花繚亂,蔭庇著初夏濕潤的潮氣。很久以前,吳長天曾經在一次心力交瘁的時候,一個人悄悄來此散步。在這依山而建、深不見首尾的塔院里,幾十座歷代高僧的塔墓靜靜地守望了千百個春夏秋冬,泥土和松柏的芳香沁入大徹大悟的歷史玄秘,使這裡成為一處凝神養氣和低頭思過的佳境。

兒子的負氣出走不過是一時任性,若放在以前吳長天並不會掛在心上。可人一到五十歲,自然有了遲暮之感,對很多事情的反應開始有了老人的心態,過去一向不大理會的那些兒女情長的事,現在也會突然觸動某根神經,引來一陣傷感。他覺得兒子是自己身上的一根骨頭,被人猛地抽走了,心裡老是感到塌了一塊,有些疼痛難忍似的。

兒子為情出走,在那天那種場面下,對梅啟良一家當然是難以交待的。梅啟良本人還好,畢竟是高層領導幹部,笑笑也就過去了,甚至還說了些「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處理去吧,我們不要為他們瞎操心」之類讓吳長天下台階的話。但梅珊和她母親彷彿受了刺激,直到走時也依然一個淚痕未乾,一個面帶微慍。吳長天好事沒有辦好,也只能這樣尷尬收場了。

開始幾天他心裡確實有些生兒子的氣,在匆匆趕回吉海開完了長天實業股份公司的董事會之後,他又忙於界定公司產權的一系列法律、財務的論證工作,這件事暫時拋到腦後去了。不記得哪一天的深夜不眠,他突然又想起了兒子,算不出有多少天杳無音訊。繼而想起死去的妻子,想自己一生拼搏,到如今竟有點妻離子散的味道,讓人心裡酸酸的欲哭無淚。早上起來,他馬上吩咐人去尋找兒子,到中午他就得到了不好的消息:那位年輕貌美的女記者,已經帶了他的兒子離開她以前的住所,不知私奔到哪裡去了。

他本來想,找到兒子,告訴他,別再躲躲藏藏了,別再和爸爸賭氣了。兒子執意要做的每件事,包括過去退學去吹薩克斯管,也包括現在找一個不合家裡意的女朋友,做父親的即使反對,也無能為力,他用不著再躲藏著不和父親相見。但是,當他聽了心腹幹部李大功彙報的情況之後,他本來打算要對兒子表示的這個態度,一下子又變得猶豫了。

李大功說:「吳總,這個女孩子現在得了重度的腎炎,已經在醫院做上透析了。這是尿毒症的前奏啊,得了尿毒症一拖就得是多少年,就是最後不死,可能也生不了孩子啦。吳總,不信您可以找個醫生來問問。」

吳長天臉上有點變色。他是唯物主義者,年輕時共產主義的信念曾經那麼牢不可破,但是人一老,內心裡最真實最自然的念頭,還是不想斷子絕孫。吳家如果到他這一代就絕了根,好像對吳家的前人、對妻子,都沒法交待;好像自己真的前世造了什麼孽似的。

李大功見他面色如土,就住口不說了,但在表情上,還分明留著不吐不快的痕迹。吳長天盯問:「還有什麼?」李大功欲言又止,吳長天厲聲再問,他才說:「吳總,這個女孩跟上吳曉,非把他帶歪了不可,而且,傳出去名聲也不大好啊。」

吳長天一怔:「什麼名聲?」

「這女孩聽說是常常泡在酒吧和夜總會那種地方的,我有些做生意的朋友在那些地方常見到她,我說句難聽的話吧,搞不好她以前是個『雞』!」

吳長天心裡大驚,面上強忍著沒有失色,他幾乎像是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兒子在辯解:「不會吧,她是個大學生,是個記者嘛,不會是那種人的。」

「老闆,您大概看報紙從來不看那些社會新聞吧,現在有多少女大學生、女研究生幹這種事啊,都不新鮮啦。」

第一件事,吳長天可以從道德出發,不嫌棄一個患病在身甚至影響生育的兒媳走進他家;第二件事,吳長天可以當做李大功的道聽途說,缺乏真憑實據,不足為信。但兩件事加起來,吳長天對兒子的態度,再度變得強硬起來。

此時,他和這位確實他不能接納的女孩兒,走在這肅穆幽深的塔院里,揣摩著彼此的沉默。密密的樹枝遮蓋了藍天,四面都籠罩著撩人魂魄的新綠。誰都知道綠色象徵著生活和生命,總是能把許多不協調的色調統一起來,是一個和解的角色——至少此時,對吳長天的心情起了鎮定的作用,使他在面對眼前這位身心據說都有些不那麼健康的女孩時,保持了一種達觀的敦厚和持重,語氣諄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我們第五次見面了吧,我們應該算是彼此都很熟悉了,我們有什麼話就直來直去地說,你說好不好啊?」

女孩說:「好。」

女孩大概認為他馬上會說出什麼尖銳的話來,所以面目顯得有些緊張嚴肅。但他沒有。他只是關心地詢問了她的身體:「你的病,現在怎麼樣了?」

女孩一愣:「您怎麼知道我有病?」

他看著她那張疑惑而又兼帶驚訝的臉,說:「有病不是醜事。有病就要正視它。特別是這種病,搞不好……」他險些下意識地說出「搞不好會送命的」,但幸虧收住,調整為,「搞不好會很頑固,很麻煩的。」

也許是因為說到病,也許是因為他的這個雖然婉轉,但不無蓄意的告誡,女孩臉上顯出幾分激動,聲音也有些發抖:「謝謝您關心了,我的病我會當心的,就是治不好,不過一死。您不用為我擔心。」

吳長天沉吟著,一時沒想好該如何改善兩人之間從一開始就有些不大對頭的氣氛。他說:「你這麼年輕,就得了這種病,我聽了以後還是很著急的。不管你需要不需要,我還是很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麼,你現在需要錢嗎?另外我可以幫你轉到一家好一點兒的醫院去。」

女孩站下了,仰著臉看他:「不必了,吳曉現在照顧我很好,有了他我覺得什麼病都不可怕。」

吳長天停頓了一會兒,有點接不上話。似乎仍未斟酌好該怎樣把他要表達的意思,委婉地、明確地、不傷害對方地表達出來。關於腎病的一些知識,他來以前是問過醫生的,於是他說:「你有樂觀的精神這很好,但病總還是病。治這種病最重要的條件,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條件,就是錢。這個病再發展下去恐怕你每天都得去做透析的,不做就會嘔吐,甚至昏厥,再下去就必須換腎,換了腎還要繼續透析,還要吃各種葯,沒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錢押上去,是治不好這個病的。但只要有了這個錢,這個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至少生命可以保住。像你這樣一位年輕的女孩子,碰上這樣一件生死大事,可真的要好好地對待它。」

女孩兒低了頭,像在想什麼,片刻之後,抬頭看他:「吳總,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吳長天點頭:「問吧。」

女孩說:「您現在為什麼這麼關心我?」

吳長天環顧四周,目光從一個個斑駁殘損的石塔看過去,然後答道:「沒有為什麼,佛教不是講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嘛。一個人有了不幸,所有人都應當同體慈悲,不一定和他非有什麼緣由。難道你不相信人都是有慈悲心的嗎?」

女孩兒目光炯炯,毫不修飾地說:「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您的慈悲心,是為了您的兒子吧?」

吳長天對這女孩的尖銳不無驚訝,他明智地點頭,說:「你說得也對。咱們中國人雖然都喜歡拜佛,但骨子裡,其實還是儒家的那一套倫理綱常:君臣父子,三從四德,愛和恨都是因為互相之間有某種關係。你分析得很對,符合人之常情。我關心你,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愛我的兒子。」

女孩冷笑了一下,逼問了一句:「您不是不贊成吳曉跟我好嗎,幹嗎還要因為他而關心我?」

吳長天稍微猶豫,索性以同等的直率,說了那句最關鍵的話:「我關心你,是出於另一種關係。」

「什麼關係?」

「交換的關係。」

女孩的語言一下子哽住了,她逼著他直率,但他直率了她又難以承受。她半天才抖抖地問:「您要交換什麼?」

「你還給我兒子,我保你的生命。」

女孩和他四目相視,幾乎不敢相信他們之間正在進行的,是這樣一場關於生死的嚴峻交易,她的淚水突然充滿了眼眶,可臉上卻笑了,笑得很慘,她一字一字地,含淚念道: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吳長天打斷了她,他用一種理解的口氣說完了自己的態度:「我知道,吳曉喜歡你,你也喜歡他,我不應該干預你們年輕人的自由。可我也請你諒解,吳曉的母親去世以後,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後代。做父母的,都是為了孩子好,不光是希望他有愛情,也希望他今後一輩子都能幸福。愛情畢竟是很短暫的,而人的一生就太漫長了。希望你能諒解我這個做父親的,用這種方式來和你做交換。以你現在的實際情況,確實不適合急著和人談戀愛結婚,你第一位的任務應該是治病,你應該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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