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吳長天和梅啟良一家在客廳里談天,時間已經到了晚上六點半,美酒佳肴早已備好,但無人提出入席。吳長天臉上談笑風生,心裡卻暗暗焦急,大家都在等著吳曉。好在梅珊發現自己的髮型被雨水沾濕,拉著母親去梳妝間幫她重新整理,使得等待的尷尬被沖淡了些許。

當客廳里只剩下兩位男人的時候,吳長天不失時機地把話題扯到了男人們關心的事情上來了。

「梅書記,你進省常委的事什麼時候公布?」

他故意把這個傳聞像既成事實那樣提出來,表情口氣都顯露著一種老朋友的熟近和做「子民」的喜悅。梅啟良很無所謂地笑笑,深層里也有些會心的得意,他用「自己人」的親密口吻,做著官腔的回答:

「到省里去幹什麼,我就願意在吉海市干。熟悉了,不想動了。」

吳長天微笑:「不是說不離開吉海嗎?不是省委常委兼吉海市委書記嗎?吉海現在你肯定離不開。」

「咳,」梅啟良揮一下手:「由上面定吧,中央叫去哪裡就去哪裡。要是徵求我個人的意見,我是想在吉海再幹個兩三年,就提前退休了。」

吳長天正色道:「要退也得先進常委啊,到了省部這一級,各方面還是不一樣的。吉海是大市,梅書記早該進常委的。」

梅啟良說:「這你倒說對了,吉海是大市,有個常委對工作比較有利,要不是考慮吉海在省里的位置,我個人還真是不想被駕在轅里。」

吳長天附和地說:「對吉海是好事,對你老梅個人,有利有弊吧。」

梅啟良話鋒一轉,說:「我大後天回去,明天和後天我想分頭請幾位過去在黨校的老同學聚一聚,你給我安排一下。最好不要去太熱鬧的地方,檔次要高一點。」

吳長天馬上叫來李大功,當著梅啟良的面,商量定了兩個地方,然後又對一些細節囑咐了一通,顯示出他的重視和細心。李大功領命退下,吳長天隨即把話頭轉入他自己的主題。

「梅書記,關於長天集團如何跨入下一個世紀、下一個千年,我想什麼時候你有空,我要詳細彙報一次。當前對企業下一步持續發展制約比較大的,說到底還是個產權界定問題。產權不清不楚,各方面的積極性都受影響。這個問題我上次向你彙報過,最近我找了北京一些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對長天集團的資產變遷認真做了核查,情況得跟你細談一次。總的想法是……」

梅啟良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談這個問題,笑笑擺手打斷了他:「老吳,這事你不要急,我也一直在琢磨呢。長天是吉海的大企業,今後有沒有發展後勁,市委當然要重視。不過這不光涉及你的資產來源,也涉及方方面面的政策,急不得,事緩則圓嘛。等我回吉海,可以把這事小範圍地談一談。說句私下裡的玩笑話吧:要是你那小子和我那丫頭真成了一對,我們就成了親家了。我還能希望梅珊到你家吃不上飯嗎?」

話到此處,梅珊母女正巧進了客廳,梅珊撒嬌地追問:你們說我什麼壞話呢?做父親的哈哈笑著:我們正商量怎麼趕快把你嫁出去呢。女兒揪住父親不依不饒。梅啟良的笑聲使吳長天感到前途非常光明,曙光在望。但這笑聲同時又使他緊張起來,因為他想到了兒子吳曉倔犟的脾氣和那張沉默的面孔。

到了晚上七點鐘,吳曉終於來了。可李大功進來通報時,面上並無喜色,附耳對吳長天嘀咕了幾句什麼,吳長天臉上霍然一變,聲音勉強維持著常態,對梅家三口道聲對不起便匆匆起身,隨李大功來到兒子的房間。果如李大功所言,他見到的不僅是兒子,還有隨他一起來的那位漂亮的女記者。

他強壓憤怒,不失禮節地和女記者打了招呼,隨即說明:「對不起,今天不巧我們正有一個家庭聚會……」

兒子打斷他:「爸,她是我女朋友,也應該算是咱們家的人。」

吳長天不想當著這個外人沖兒子發作,他甚至沒有從女記者臉上移開目光。

「你是記者,應該不缺乏冷靜和理智。你應該看得出來,他不是要和你交朋友,而是在和我鬥氣!」

「爸爸!」吳曉衝上來,大聲說:「我告訴你我愛她!」說完竟把那女孩一把拉在懷裡,當著吳長天的面,用力地、長時間地、報復性地,吻了她的嘴唇。

吳長天驚呆了。他看得出來,那個女孩兒也被這突然而猛烈的一吻,弄得驚呆了!

走廊上傳來梅珊快樂的聲音:「叔叔,吳曉回來了嗎?」誰也來不及攔住她,她已推開半掩的房門一步跨了進來,她無可逃避地看到了吳曉當著他父親的面肆無忌憚地與一個陌生女孩抱著親嘴的場面,親完了又示威地看著他父親。在父子一觸即發的對峙中,最先支持不住的是那個被吻的女孩兒,她驚慌失措地、顫抖著跑出了房間。這時吳長天才盛怒地高高揚起胳膊,在兒子的臉上重重地抽了一巴掌。

「你也滾!」

吳曉也跑了,他追上他的那個女孩兒,他們手拉著手悲憤地跑進了樓外的風雨之中。梅啟良和他的夫人滿臉疑惑地站在客廳的門口,看著一前一後狂奔而去的女孩和吳曉,看著滿臉淚痕跑回來的女兒。梅啟良顯然明白了什麼,一言不發。他的夫人則把驚詫的目光移向從吳曉房裡走出來的吳長天,問道:

「吳曉怎麼又走啦?那個女孩子是誰呀?」

回答她的,只有遠處的雷聲。

漫天大雨。

當林星和吳曉終於攔到一輛計程車的時候,全身都已被雨水澆透。他們在車廂里互相擁抱在一起,在心理上溫暖著彼此的身體。林星今天隨吳曉來本是帶了平靜的心情,本是希望坦率地與吳曉的爸爸,這位滿腹經綸的當紅企業家,進行一次關於愛情、家庭和子女問題的平等對話,同時也談出自己對吳曉的內心看法。但在見到吳長天之後,一切都混亂了,一切都出乎意料。吳曉的親吻和父子的反目,是那麼突如其來猝不及防,讓她不能不驚慌而逃。她逃出這棟豪宅也意味著要退出這個她並非執意進入的戰場。但此刻,在這個狹小的車廂里,在漫天大雨的包圍中,一個她相信是真心愛上了她的男孩那麼深情地擁抱著她,義無反顧地隨她一起逃離了那個可以養尊處優的家,叛逆了可以給他一切的父親,她怎能不為之感動!她相信每一個女人,不管看上去多麼冷漠無情,但在心靈深處,都會幻想一位翩翩少年,刻骨銘心地愛你,為你捨棄一切,帶你浪跡天涯……這永遠是讓女人最心動的情節。儘管從理智的判斷上吳曉並不適合她,但在厭倦了劉文慶的銅臭之後,吳曉突然以毫無矯飾的真誠與熱烈,勢如破竹地打開她的心懷,讓她的矜持和理性在張皇間頃刻瓦解,甚至還來不及細想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就這樣她情不自禁地也抱緊了吳曉,她期待著他此時能說點什麼,哪怕是最最幼稚的海誓山盟,也會讓她得到由衷的享受和激動。但吳曉一直沉默著,什麼也沒說。計程車的司機問他去哪裡,他也默然不語。他全神貫注地用力抱緊了林星,用他瘦瘦的臉,緊貼著林星濕亂的頭髮。司機再問:嘿,你們到底去哪兒啊?林星才開口說了句:去靜源里吧。她讓司機把車子開到了靜源里她的家。

她把吳曉帶到了自己小小的客廳里。她冷得受不了先去找乾衣服,同時把自己的一件又長又大的袍子似的套頭衫扔給吳曉。吳曉獃獃地站在客廳當中,落湯雞一樣狼狽。他沒有撿起地上的套頭衫,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林星手忙腳亂地躲在卧室里換衣服,然後探出頭來疑惑地看他,「怎麼不換衣服?小心著涼!」吳曉這才慢慢撿起套頭衫,解開自己的濕衣服。屋裡已經停了暖氣,被雨水冰過的皮膚依然禁不住地打抖。林星跳到床上,鑽進被子,她喊:「吳曉!」吳曉進來了,那間寬鬆的套頭衫穿在他身上並不寬鬆,而且長不及雙膝,露著兩條光腿,看上去有點滑稽。他的眼圈有點紅,一副神魂不守的面孔。林星問:「怎麼了?」他一掃剛才的無所畏懼,竟然用一種孩子般的驚惶自言自語:

「這回把我爸氣急了。」

林星想寬慰他:「爸爸跟兒子,打是疼罵是愛。」

吳曉的思想似乎退回到剛才的情形中去了,他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獃獃地說:

「我爸從沒打過我。」

他的樣子使林星的心不禁收縮起來。她立即想到的是,他們都該冷靜一下了,也許現在動手修復那道被激情衝破的樊籬還來得及。她擁著說不清是冷是暖的棉被,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快回家吧,和你爸認個錯,別讓他傷心。」

吳曉顯然沒有聽出她話中暗藏的譏諷和失望,他甚至可能還誤以為這是她的寬容和愛護。他俯下身來想抱她,但被她用雙臂擋住。他撥開她的手還是想抱她,但被她堅決地用雙臂架住。他問:「怎麼啦?」她突然想哭,她說:「你是你爸的寶貝,我不想讓你為我離開他,離開你的家,在那個家裡你應有盡有。」

吳曉說:「可我愛你啊!」

林星的冷靜幾乎像是在教導自己的弟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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