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人與人之間的徹底信任往往是最難的,至少需要漫長的時間。許多人因此終其一生也未能真正信任過任何人,尤其是那些顯赫一時的成功者,總會有比常人更多的猜忌和多疑,這不能說不是一種權勢的悲哀。單從這一點看,最值得長天集團總裁吳長天慶幸的,恰恰就是在他功成名就之後,仍然能夠在自己周圍的眾多同事中,享受到互不設防的輕鬆和愉快。也許是作為對他情義待人本性的回報,在他的企業王國里,多年以來,確實從未發生過任何一次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背叛與嘩變。

從創業的角度上看,他確實是個成功者。從二十年前他辭去吉海市環衛局科技處處長職務,承包了吉衛塑料製品廠的那一天開始,靠僅有的五千元流動資金,就把一個原來僅僅生產一種低質垃圾袋的百人小廠,變成了擁有幾十家分支控股企業和近二十萬名職工的泰坦尼克式的長天集團。特別是在大前年集團的骨幹企業長天實業股份公司成功上市之後,吳長天多年以來的宏圖大略,基本上算是夢想成真。

當一個人的權力、名譽、地位和利益應有盡有的時候,他最害怕什麼呢?那就是伴隨而來的孤獨。好在吳長天在集團里的地位,雖然算得上惟我獨尊,但屬下並非敬而遠之。他以自己二十年一貫的人品、信用、作風和善待所有職工的道德信條,贏得了集團內許許多多職工的崇拜和愛戴,以及比崇拜和愛戴更重要更難得的親近。他們對他的惟命是從,皆發自內心。如果說吳長天是長天集團的一個精神領袖的話,他完全可以當之無愧,儘管他從未發動過任何形式上的造神運動。

下午,吳長天吩咐集團行政部經理李大功想辦法把已經四五天沒有回家的兒子吳曉找來。雖然這是他的私事,但李大功調動了集團北京公司十幾名幹部、六七輛汽車,分成若干小組,幾乎找遍了京城每一個可能找到吳曉的角落,電話也打了不下幾十個。每一個人都是認真的,認真得誠心誠意。李大功從吉衛塑料製品廠的後勤組長開始,已經鞍前馬後跟了吳長天二十年。從吳長天的口氣上,他當然聽得出,這位很少操心家事的父親與自己的獨生兒子吳曉,一定是有要事相見。

整個下午吳長天一直待在他的京西別墅的書房裡,眉頭不展,集團的副總裁鄭百祥已經來過電話,告訴他長天實業最後一名趕到北京的董事剛剛下了飛機,正在趕往長城飯店的路上,晚上的董事會可以按時召開了。這是一個好消息,因為今晚的董事會要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到會的董事必須符合法定的人數。否則,一切精心的策劃都將因之延緩,而時機已經不容再緩。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已經公布,將在七月實施,那是被數百年前的預言家稱之為死亡之門的七月。他要在自己的上市股票中湊足坐莊的籌碼,就必須在三月之前完成打壓、吸進、拉高、派發的戰役全程,而且不露人為的痕迹,因此時不我待,須早早發動,才能既堅決果斷,又自然而然。

他知道此時鄭百祥正在分別和每一位已經到京的董事進行著緊張的會晤溝通,以便將他的計畫先在私下裡徵求意見,吹風通氣。現在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長天集團正處在歷史上一個最關鍵的時期,而鄭百祥便是其中的一個。作為當年吉衛塑料製品廠的黨支部副書記,鄭百祥也算是集團的一位創始者,多年來一直是吳長天核心班底的主要成員。吳長天的高明就高明在用人之道,他對部下和夥伴從不求全責備,每人都能因才適用。譬如同樣都是在部隊當過兵的,鄭百祥與李大功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李大功忠誠有餘,智慧不足,敢拼敢闖,卻失之匹夫之勇。鄭百祥則上過大學,喜歡看書,能言善論,但多少有點自私,為自己算計過多而為他人奉獻太少,和李大功相比,義氣上顯然差了一些,這也是由文化的差異所致。吳長天自己算是個知識分子,可不知怎麼就相信那句民間的老話:「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連這兩類人物的社會交往,也明顯地體現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規律。鄭百祥在「吉塑」當小幹部的時代,就喜歡往記者、律師、作家這類社會精英堆兒里扎;李大功如今當上了集團的行政部老總,還依然和不少「引車賣漿者流」酒肉來往,接觸認識的人不免太雜。你要是讓他給你找兩包白粉一把手槍來,他也保准能在第二天的一大早就送到你的辦公桌上。前兩年就因為他喝醉了酒向別人妄自誇口,說自己「黑道白道,路路皆熟」,被人告狀到吳長天處,被吳長天叫到家裡,好一頓批評。人到了什麼層次就要說什麼話,當了集團部室一級的幹部還做如此低檔的吹噓,特別是一位長天企業的元老,總裁的「近臣」,很容易對吳長天本人的形象造成負面影響。但吳長天有時又想,作為一個團體,畢竟也少不了要有一兩個這種「李逵」式的人物。鄭百祥固然有謀略可以代吳長天在軍前運籌帷幄,而吳長天自己家裡的事,吃苦受累或不宜與外人道的事,還非得這個一腦袋愚忠的李大功不可。

整整一個下午,吳長天始終沉著臉處理秘書送來的各種文件。在看了房地產公司的月度報表之後,還打電話到瀋陽,把正在工地上開現場辦公會的公司經理叫來狠批了一通。他很少這樣在電話里發脾氣的。只是隨後在與深圳一家建築公司的董事長約好的短暫會面中,他才有了十分鐘交際場上常規的笑容。那家建築公司希望能在長天集團正在開發的一些工程項目中得到一點生意,已對集團有關部門做了不少公關工作。自長天企業成立集團公司後,吳長天就從不與這種小客戶直接見面了,但今天這個人是經了一位上層人物口氣十分認真的介紹,所以在面子上,他不得不見。

但即便是在與深圳那位建築商會面時,他腦子裡所想的,依然是今晚的董事會。長天實業股份公司的董事會共有九名成員,除了他本人今晚「因病缺席」之外,八人中須拉到五票同意現金分紅的方案,他的計畫才有可能實現。長天集團是長天實業的大股東,在董事會內擁有五席多數。以吳長天的判斷,除他本人之外,鄭百祥今晚至少可以拉到六票。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分紅方案公布後的三天內,成千上萬希望落空的股民們就該看著長天實業的股價大幅下跌而潰不成軍了。等長天集團自己的公司用低價「通吃通賠」地吸足了籌碼,他再以長天掌門人的身份出山「撥亂反正」,改分紅為送股,將股價重新拉高,打完由他自己發動的長天實業股戰的最後一役,得一張末班的船票,帶著飽滿的果實揚帆而去,也算是他對得起長天集團十八萬弟兄了。此後,一定金盆洗手,再不沾股市中的爾虞我詐。他本來就對空手炒股這種事一直缺乏心理適應,太多的市場機謀與競爭的殘忍,讓他的良心總是負擔著某種重壓。他還是老老實實搞他的實業,搞他的產品經營為好,這樣活得比較輕鬆。以他的處世哲學,他是極不忍心以強凌弱,讓自己的雙手沾上那麼多無辜散戶的鮮血的。那些散戶的悲劇就在於:他們總是打盡最後一顆子彈而壯烈犧牲,卻並不知道自己是跟誰在打。

送走了深圳的客人,他請秘書為他重新泡了一杯濃濃的君山銀針。他看著杯中浮藻般的銀針壓服著水的熱氣,顯得厚重而又陰沉。這種茶看上去身長葉厚,不易泡開,需要靜心等候。秘書又抱進一摞待批的文件,放在寬大的寫字檯上,他沒有動。秘書揣摩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彙報了幾個下午接到的電話,請示他如何答覆。他似聽未聽,答非所問地說:

「李大功要是回來,馬上告訴我。」

「噢,李總還沒有回來呢,可能還在和他們一起找吳曉吧。」秘書答道。

吳長天只問這一句話,便又沉默了,秘書不再等什麼答覆,退了出來。吳長天看著窗外的夕陽,心裡在想另一件事,這是比今晚的董事會還要重要得多的頭等大事,是關係到他未來的全部安排,關係到他整個事業,也關係到……照他看來也是關係到整個長天集團未來命運的頭等大事。

這件事就是:他的身份,長天集團的身份,他和長天集團,算是什麼關係。

二十年前他接手吉衛塑料製品廠的時候,這家債務累累的小廠的凈資產還是負數。那時候的吉衛,是個誰都不要的死孩子,從財務概念看,已經是個事實上的破產企業,只是當時全國都還沒有一家破產的實例操作而已。是他吳長天把這個死孩子弄活,長成了今天的巨人。在社會發展的今天,以實業立身的三大要素恰恰就是當今這個時代三種最吸引人的東西:科技、資本和權力!只有這三者的緊密結合,才能產生偉大的業績。而過去一向被吳長天引為驕傲的,正是他自以為已經擁有了這種結合。長天企業靠科技翻身,靠科技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在爾後的二十年中,集團迅速擴張起來的資本,幾乎為吳長天想做的任何事提供了堅實的基礎。至於權力,難道他沒有權力嗎?在長天集團說吳長天沒權純粹是一種低級的幽默。他的功勞、氣魄、能力和為人,使他在自己的王國里,成了一個毛澤東式的領袖,擁有絕對的權威和崇拜。當他的下屬們學著當年林彪「緊跟」毛澤東的口氣說:對吳總的指示,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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