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時間來到八月了。

我們仍然維持著透明的來往關係。透明的意思便是指一如往常。而所謂一如往常,換言之就是直到七月為止的我們所有一切。

飯山偶爾會出其不意地偷親我。明明說什麼沒接過吻,卻簡直像是對時機和手法瞭如指掌一般,一整個習以為常的樣子。就連舌燦蓮花的我,也唯有這件事無法好好地反擊她。那種時候,飯山便會在極近的距離之下望著我的雙眼,咧嘴而笑。

「居然一臉誇耀勝利的表情。」

我回敬了一次那張得意的模樣後,如此說道。

「內內呀,僅有這種時候臉龐才會紅冬冬的呢。」

飯山仍在竊笑著。

「啰嗦耶,你自己還不是很紅。」

「很紅呀,因為人家在害羞嘛──」

實際上一點也不紅,飯山總是一臉蒼白。

我們並沒有天天見面。反倒是飯山她會因為和片柳她們碰頭,或是和父母親出門,還有其他各種事情而忙碌。我半傻眼地跟她說,真虧她有辦法在可能發病的狀況下──知情的父母和我姑且不論──和片柳她們出去,得到的回應是飯山基本上都選擇八成不會定期發作的日子外出。她說自己很重視友情,經常把我晾在一旁。沒和飯山見面的時候我閑來無事,偶爾會自己單獨出去看電影。可是不論如何,我腦中依然凈是在想她的事情。早上醒來後,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她。

自從我倆旅行的那天之後,至少飯山沒有在我面前發病了。旅途中她交給我保管的葯我原封不動地留著,只要和她出門必定會隨身攜帶。值得慶幸的是,喂她吃藥的機會並未到來。

進入八月後的第一個雨天,我因為開放校園股長這件都快遺忘掉的差事被叫到學校來。這是為了接受說明,了解自己在不久的八月中旬那個活動里,實際上要在什麼地方從事何種工作。我久違地穿制服到學校來,發現飯山也睽違已久地紮起了馬尾。然而,她並沒有穿著白色開襟衫。這令我莫名地感到開心。

說明會本身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便告終,於是我們決定一道回去。回程的路上依然在下雨,我依舊撐著透明的塑膠傘。飯山則是拿出了小把的水藍色摺疊傘,俐落地將它撐開來。

「哎呀,和國中生碰面感覺會緊張呢。明明我自己在數年前也同樣是國中生呀。我有辦法做好接待的工作嗎?」

排給我們的班,是在迎賓櫃檯分發手冊及會場導覽。時間是上午約兩個鐘頭。

「嗯,沒問題吧。因為你的外在條件很好啊。」

「這什麼意思呀?我的內在也很棒好嗎?」

「夢話就去跟周公說吧。」

至少我不會想讀一所由二度意圖尋死的人擔任接待人員的高中。

「內村同學你才是,你的外在條件不太優,不要緊嗎?」

「如果強顏歡笑無妨的話,兩小時左右還過得去啦。」

「可是就算你掛著笑容,眼神也是了無生氣呀。」

「那是天生的,我無能為力。」

天空中的雨勢愈來愈強了。來的時候原本只是普通的水泥窟窿之處,已經積成了一灘水窪。波紋陸陸續續地在泛著黑色的水面上產生又消失。注意到我停下腳步後,飯山也蹲在水窪前面。

「我去查過潮土油了。」

飯山像是回想起來似地說。

「那你知道意思了嗎?」

「嗯。」

下雨後,由地面裊裊升起的奇妙氣味。這個詞原本是出自希臘語的樣子。Petra是岩石的意思,而Ichor則是流竄在神祉體內的物質。應該要翻成「石神的血腥味」嗎?聽來好像很誇張,這個比喻卻相當貼切。

並非雨神之淚的味道,而是石神的血腥味。潮土油的氣味確實有這種感覺。

「總覺得你的血也會有那種味道耶。」

「我又不是神明。」

「你很像石頭呀,內村同學。」

見到飯山咯咯發笑而感到憤慨的我,將臉別到其他地方去。

有隻貓敏捷地穿過馬路。由大馬路那邊緩緩轉彎過來的卡車,輕輕濺起了水窪里的水。有潮土油的味道飄上來。總覺得好像有鋼琴聲,是蕭邦的《小狗圓舞曲》。

八月的世界很和平,既平穩又安然無事。我身旁有個企圖自殺的少女,簡直就像是騙人的一樣。我以為,有個大腦即將毀損的少女這件事根本是個謊言。

我在平時的習慣下將手插進口袋裡,而後小小地「啊」了一聲。面對歪頭不解的飯山,我直搖頭表示「沒事」。其實事情可大了。我把隨身碟和葯錠給忘了。

「咦,是內村嘛。」

我才想說是認識的聲音,結果發現是撐著洋傘的片柳和橫田站在那兒。只見她們穿著便服,看來並非有事到學校來吧。

「你在幹嘛……呃,怎麼,是開放校園股長呀。」

片柳發現我後頭的飯山,便徑自釋疑了。飯山注意到片柳後,望向我這邊說:

「『是你的朋友嗎』?」

《小狗圓舞曲》戛然而止。

只有我在一瞬間理解了狀況。片柳眯起眼睛,問了句:「小直?」飯山則是一臉傷腦筋的模樣再次看向我。唯有我清楚現在的情形。

就算我身上帶著葯,若要問我是否能讓她當場吃下並矇騙過片柳,我想八成辦不到吧。儘管如此,並未攜帶藥品一事,仍令我比平時失去了幾分冷靜。

「抱歉,片柳同學。下次再說。」

我抓住飯山的手腕試圖邁步疾奔,可是片柳卻抓住了她另一隻手。

「等等,那是什麼意思?小直,你怎麼了?」

我到這時才曉得,片柳對飯山而言是個比想像中還好許多的朋友。這是因為,片柳並非先對飯山彷佛不認識自己的舉止感到生氣或困惑,而是關心著說出這段奇妙發言的她。飯山之所以沒對片柳坦承自己的秘密,或許正是因為她們的交情如此要好之故──然而……

「放開我!」

聽聞飯山格外尖銳的嗓音,嚇一跳的片柳鬆開了手。我趁著這個空檔拔腿而出。即使我沒有牽著手,飯山依然跟了上來。我們倆在被雨淋濕的柏油路上死命狂奔,試圖甩開由後頭追上來的片柳及橫田她們的呼喚聲。

事情不妙了。

居然偏偏被片柳目睹病發的狀況。

我的心臟仍猛烈跳個不停。

不,迄今沒有東窗事發,反倒該說真是個奇蹟。飯山說過近來發作的頻率變高了,真虧她能夠隱瞞到現在。

「飯山同學,你有帶著葯嗎?」

聽我這麼問,氣喘吁吁的飯山便望向我這裡。

「……剛才那些女孩是我的朋友?」

「對,是同班的片柳和橫田同學。」

飯山狠瞪著我。

「你幹嘛要逃呢?害我以為是不是危險人物,跟著你一塊兒逃跑了。」

她似乎很生氣,於是我開口抗辯。

「她們不是什麼危險人物,是和你交情很好的女生。可是,她們不曉得你腦部的事情。所以我想說,總比被她們知道要來得好。」

「……一旦逃跑還不是一樣。」

下次見到她們的時候該怎麼辦好──飯山低聲呢喃道。我有些無法釋懷,但總之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抑制飯山發病。

「飯山同學,總而言之你先吃藥吧。」

飯山再次死瞪著我瞧。

「內村同學,你為什麼沒有帶葯來呢?」

「……今天我忘記了。」

我老實地招供了。飯山凝望著我的雙眼好一陣子。

「……忘記了。這樣。」

飯山從包包里拿出自己的葯,再由PTP泡殼包裝里擠出。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你要吃這麼多嗎?」

「不吃這麼多,就沒有效果呀。」

她神色自若地說完,結果用了將近半份包裝的葯錠,在掌心裡堆成了一座小山。她不像旅行那時有顧慮到我的餘力,感覺也是因為她的內心有所動搖。

飯山和著水把葯錠大口吞了進去,我便察覺到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慘白了一些。不曉得是因為難吃,還是副作用立刻就產生了。無論如何,我的心中就只有不安。

「要找個地方休息嗎?不知道喝咖啡要不要緊?」

「咖啡因不行,會讓我更難受。」

不過,我想先找個地方坐坐。

飯山一臉痛苦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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