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你的故事

九月底,大本的信封寄到了我這裡。裡面裝有燈花的〈履曆書〉和她寫給我的一封簡短的信。

我先將信瀏覽了一遍,然後讀起了〈履曆書〉。信的內容十分簡潔,只寫了她身患新型AD的告白以及對企圖利用義憶欺騙我的謝罪。與此相比,〈履曆書〉的分量十分龐大,想要讀完得花上四個小時。

我廢寢忘食地將其反覆閱讀,就像她作為義憶技工士時把委託人的履曆書熟讀到能背誦為止一樣。

那裡有所有的答案。〈履曆書〉里只寫了她十八歲的事情,之前我只能靠想像她是經歷了什麼以至於會擬定出〈青梅竹馬計畫〉。但在了解了她的半生的現在,想要知道這一點並不困難。

她從名為天谷千尋的委託人的〈履曆書〉中感受到了一種命中注定,基於「如果兩人七歲時相遇」的假設製作了義憶,通過植入彼此的腦中來拯救了回憶中的二人。不僅如此,為了將這份虛偽化為真實,她還在我面前扮演成了青梅竹馬。

想把自己的餘生,作為〈夏凪燈花〉而活。

恐怕,這就是事件的真相。

心理不由得覺得她真傻。即使不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只要將〈履曆書〉交給我,告訴我「我們是命中注定的一對」,然後一切都好說。明明只要打一開始就讓我看看她的〈履曆書〉,我就可以放手愛她了。就算沒有虛偽的記憶加以牽引,我們也最初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對。

她到最後都只能相信虛構的力量,我想這十分可悲。過分沉迷於追求如同肥皂泡一般模糊不清的幸福,卻對眼前的切實幸福視而不見,這份愚昧實在是令人倍感悲哀。

但更主要的是,我詛咒著因為過於害怕受傷,而忽略了她的求救信號的我自己。

我做了無法挽回的事。

我,只有我才能拯救燈花。我完全理解她的孤獨,完全理解她的絕望,完全理解她的恐懼。

沒錯,我之所以沒有喝下〈lethe〉,是因為我通過喝下了假的〈lethe〉,知曉了失去記憶的恐怖。那是彷彿自己會消失一般,世界從腳下崩塌,深不見底的恐懼。

她一直和那恐懼戰鬥著。不依靠任何人,沒有任何理解者,也沒有人安慰她,一直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祈禱著我回心轉意。

然而我卻……

我是應該接受燈花的謊言的吧。就像被約會商法欺騙,高價的名畫被倒賣,儘管如此也一直相信池田這一同學真實存在的岡野這個男人一樣,無論怎樣都應該保持樂觀。然後在她的手掌心幸福地跳舞就好。

不然的話,就應該索性像江森那樣對義憶進行徹底的調查。這樣的話,或許我早晚會發現關於燈花的採訪報道。就算不到那個地步,至少知道有十幾歲的義憶技工士存在的話,說不定我能憑自己的能力調查到自己的〈greengreen〉的製作者就是她。如此一來,哪怕只有一點點,說不定可以緩和她的孤獨,痛苦與絕望。

但是,我做了最壞的選擇。既沒有相信她的話,也不積極地解決疑問,草草調查後,就把謎團置之不理。為什麼?因為雖然害怕被騙,但另一方面,我也不願意從夢中醒來。我在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的「說不定」待得更久一些。在絕不會受傷的安全圈內,若無其事地享受燈花的愛情。

然後她忘記了一切。就連前幾天發生的事情也想不起來,失去了同我一起度過的夏天的記憶。已經認不出我是誰了。

前幾天在公寓的走廊再會時燈花投向我的視線,讓我想起了與用〈lethe〉捨棄家庭記憶的母親再會時投向我的視線。我問她是否還記得我,她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湧出到底發生了什麼的疑問。

只是想著,啊啊,我又被重要的人給遺忘了。

燈花拿著大提包走出了房間。恐怕是為了住院的準備才回來的。我在陽台上目送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說話,但腳卻不聽使喚。再一次沐浴在那種漠不關心的視線中,已經沒有保持冷靜的自信了。

再過兩個月,她就會忘記走路的方式,進食的方法。忘記如何使用身體,不知道怎麼說話,呼吸的方法也會忘記吧。在那盡頭存在著無法避免的死亡。

即使想要道歉,道歉的對象也不在這個世界了。所以至少,把剩下的一切獻給燈花吧。不僅是這個夏天,我的餘生也毫無保留地全給她。即便是在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後,永遠,永遠。

*

雖然想儘早去見燈花,不過在這之前有幾件事要做。我去美容院剪掉了亂糟糟的頭髮,上街買了幾件新衣服。模仿義憶中的天谷千尋,做成了高雅的髮型與著裝。回到公寓沖了個澡,換上剛買的衣服,這樣才算準備完成。

我站在鏡子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臉。雖然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認真照鏡子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是和相比從前,感覺表情好像不再那麼僵硬。當然,是受了燈花的影響吧。

我坐巴士前往她住院的醫院。雖然是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但是酷暑早已過去,車內也非常舒適。車窗外的綠意漸漸增加,巴士繞過水壩的外圍坡道,穿過較短的隧道後,來到了小小的向日葵田前停下。我在那裡付錢下了車。

巴士駛離後,周圍一片寂靜。我停下腳步四處眺望周圍的風景,被密林環繞的土地上,孤零零地建著破舊的民房。涼颼颼的空氣里夾雜著潮濕的泥土氣味。

醫院在我們騎車雙載時曾多次到訪的公園的對岸。我並沒有燈花就在這裡的確鑿證據。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想就可以說明她為什麼會如此關心這家醫院了。

站在正門的玄關前,我無意中抬頭望向二樓,發現有人正站在窗邊。

我盯著那個人的臉。

發現那是我的青梅竹馬。

這回不會再搞砸了,我想。

病房裡充溢著死亡的氣息。不是說屍體的腐臭或是線香的芬芳。而是說那裡存在著什麼會被錯認為死亡的氣息的東西。可以說是缺少了活人生存應有的氣息吧。

燈花就在那裡。離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才過了一周,她看起來卻消瘦了一些。不,可能只是射入房間的死亡的陰影才導致看起來這樣。

她站在窗邊,一如既往地眺望著外界的風景。她沒有穿平時那件純白色的睡衣,而是身著暗藍色的病服。可能是尺寸不合適吧,袖子和下擺都卷了起來。夾在腋下的藍色筆記本,那恐怕是她的外部記憶存儲吧。也就是說病情已經刷到這種地步了嗎。筆記本的封皮上什麼也沒寫,只是掛了一隻便宜的圓珠筆。

我止步於病房門前,長時間地凝視著燈花的身姿。似乎是在病房找到了安居之所,在這種煞風景的空間里,她顯得十分輕鬆。而病房也十分自然地接受著燈花這一存在。

那種協調感,讓我有了一種她再也不會踏出這裡的強烈預感。而且這份預感恐怕是正確的,如果她擁有再次離開醫院的機會的話,那個時候的她,就已經成為了不是她的某個東西吧。一想到這一點,我就無法在邁出腳步。

燈花接下來將會迎接第二次死亡。

我一直都沒能出聲招呼她,沒有勇氣插手她與這病房的親密關係。而且,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就這樣一直在離她稍遠的地方注視著她。畢竟我這是第一次見她一個人獨處時的樣子。

不久後,燈花慢慢地轉過身來,發現了來訪者的存在。側過頭來拂去額頭上的劉海,凝視著我的臉。隨後,用沙啞的聲音呼喚了我的名字。

「……千尋君?」

並不是她還留有記憶。她只是在義憶中的〈天谷千尋〉與眼中的我之間發現了共同點,從而做出了自然的判斷而已。這和我初次見到燈花時也反射性地說出了她的名字相同。出現與義憶中的見調相重疊的情況,也會促進聯想吧。

「燈花。」

很自然地,我呼喚了她的名字。那聲音平和得不像是從自己的喉嚨發出。即使不去故意扮演,我也似乎已經成為了,成為了的。

燈花以難以置信的目光凝視著我,就像是在說「這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一樣。她四下張望,尋找幕後黑手的身影。但是在那裡的只有我們二人。

她不知所措的問道。

「你是誰?」

「天谷千尋,你的青梅竹馬。」

我把放在房間一角的圓椅放在床邊,坐在那裡。但是燈花不肯離開窗邊。在床的對面滿臉警惕地盯著我。

「我沒有青梅竹馬。」她總算憋出一句話。

「那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剛才你叫了我『千尋君』吧。」

燈花微微地搖了幾下頭,將左手貼在胸前深呼吸。然後像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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