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講述故事之人

如果將可以說是義憶技工士這一職業誕生的契機的現代阿爾茨海默病(簡稱AD)與過去的阿爾茨海默病進行比較,最明顯的差別在於記憶喪失的方面。

相對於過去老花眼性質的AD,新型的則是近視眼。AD初期開始時,近期記憶障礙比較明顯,但是遠隔記憶障礙是在癥狀發展到某種程度後才有的。另一方面,新型AD與此正相反,遠隔記憶障礙是初期癥狀,近期記憶障礙表現為末期癥狀。AD看不見近處,而新型AD看不見遠處——當然這只不過是過度簡化的比喻而已。但是,為了直截了當地說明新型AD的性質,一般使用這種表達方式。

就像近視眼在年輕人中並不稀奇一樣,新型AD在比年若性AD(譯註:這裡年若性AD直接用了原文,指的是在20,30年齡段患上痴呆症的病症)更為年幼的年齡層也可能患上。十幾歲患病的事例也有好幾起(實不相瞞我也是其中一人)。AD還是個謎團重重的疾病,但新型AD更是籠罩在迷霧中。與AD同樣,是與多種遺傳因素和環境因素相關的多因子遺傳疾病這一說法是最權威的。但也一部分人謠傳變異了的納米機器人是真兇。也有學者推測新種類的傳染病成為了間接原因。各式各樣的意見紛紜,目前還沒有決定性的說法。總而言之,就是幾乎什麼都沒搞懂。當然,也沒有治療方法。

與傳統的AD相比,新型AD的記憶喪失非常有規律。如同存不下的日誌文件從舊的開始被自動刪除一樣,從最古老的記憶開始按順序被侵蝕。忘記幼兒期,忘記兒童期,忘青春期,忘青年期,忘記中年期。直到只記得最近幾天的事。

最終的結果無論是過去的還是新型的都一樣。當記憶侵蝕追趕到現在時,患者呈現Apallidrome狀態(譯註:這裡的原文是「失外套症候群」可以簡單理解為患者會逐漸成為植物人),不久就會死亡。只是記憶障礙的話還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關注,但重要的是它是與死亡直接相連的疾病,一旦發病就無法獲救。目前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阿爾茨海默型痴呆症的平均壽命為發病後7、8年左右,但新型不足那一半。

AD患者在晚期甚至無法自我認知,陷入一種恍惚狀態,而新型AD患者直到死亡時除了間調記憶(譯註:「エピソード記憶」,間歇調製波,調製波間歇出現,簡稱間調。エピソード也有插曲,花絮的意思,但根據作者的命名品味推測可能是指間波)外不會有什麼明顯的障礙出現。這不是高次脳機能障害或見當識障害(譯註:這裡直接用了原文,我也不知道對應醫學上哪些中文名詞ww,前者大概就是外部創傷後遺症,對身體和腦部都有影響。後者是無法正確認知自我和自己生活狀態的情況,這裡值得一提的是與我們平時所說的認知障礙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不如說認知障礙其實更貼近於前者),思考能力也正常,也不會產生什麼特別的人格變化(也有研究報告說,關於近期記憶反而會被強化。這可能是單純的是因為失去遠隔記憶而使記憶的競爭難以發生的緣故吧)。可以順利地度過日常生活,不會給大多數工作帶來障礙。因為沒有幻覺和妄想,對周圍的人來說是件好事。

但對於本人來說,這無非是地獄。必須一直保持著鮮明的意識,直視自己逐漸失去的過程。如果AD是與鈍痛一起從內部被漸漸啃食的疾病的話,那麼新型AD可以說是沒有麻醉就將四肢一點點切斷的疾病。恐怖的量雖然不同,但是一般來說後者的痛苦更大吧。

因此,對於新型AD患者來說,在癥狀惡化之前自殺的人也不少。他們說是希望在自我還存在的時候就結束一切。

藥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延緩癥狀的發展,但其性質上,新型AD是被發現時就已經晚了。即時記憶與近期記憶中出現問題時,可以馬上知道這一點。但是,因想不起幼兒期和兒童時期發生的事情就立刻與病聯繫起來的人很少。只要沒有定期討論往事的對象,就很難自己察覺到初期的新型AD。大部分人都是在十幾歲後半的記憶開始失去的時候,才慌慌張張地跑進醫療機構。

所以大部分患者都沒有童年的記憶。這種情況常被說成是超越忘記最愛的人的悲劇。一位患者將這種精神狀態形容為「經常在陌生的城市裡迷路的感覺」。歸根結底,對於我們來說,真正重要的記憶集中在人生的開始階段,其中真正的安心只能在幼兒期享受吧。真正的安心——查理•布朗用「睡在父母駕駛的車后座」來表達完全無缺的安心。這種東西,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給予。(譯註:查理布朗?史努比……?還是哪位西方作家或者心理學家呢……)

我發現自己得病完全是個巧合。因為慣用手感覺麻木,所以去了醫院拍了腦部CT,在那裡出現了新型AD的徵兆(另外,麻痹的原因只是單純的疲勞積蓄)。

被告知得病的那天回來的路上,心情非常平靜。我知道新型AD是什麼樣的疾病。當然也知道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患者中自殺的人也很多。這是導致死亡的疾病。儘管如此,我既沒有陷入絕望中,也不會沉浸在悲嘆之中。一滴眼淚也沒流,甚至還有餓肚子的餘裕。

話雖如此,總有一天要死的實感會湧上來導致什麼也幹不了,總之決定先請一個月的假。因為當時我工作過度,所以申請被爽快地接受了。

之後白白地度過了十來天,但還是沒有恐懼,沒有後悔。有的只有困惑。為什麼我能這麼冷靜呢?是不是從根本上誤解了什麼?也許是還沒準備好接受現實。

我把自己悶在家裡,漫無目的地持續觀看著並不想看的電視。迄今為止一直是二十四小時全職——即使在夢中——也在考慮工作的工作狂的我,不知道閑暇時間的正確度過方法.這幾年間,休息日都被用來增加義憶變奏的錄入。書、電影、音樂、旅行,對於我來說都不過是建立一個更好的義憶的學習教材。一旦把它們從行動的選擇支排除出去的話,就會閑的連自己都會大吃一驚。我深切的認識到,自己是真的只考慮著工作啊。

又過了三天,困惑變成了違和感。我設法用語言來替換這種違和感,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然後,在某個時刻注意到了這一點。

想來最近,閃回襲來的頻率急劇減少。泡澡時或鑽進被窩等待著睡意到來時,不經意間想起往事,基本上不會再有悲傷的心情了。想都不用想。這是包含心靈創傷的童年記憶因病而逐漸消失的緣故。我一直感到的違和感的真面目就是它。隨著記憶的消失,我不僅沒有感到恐懼,反而活得更輕鬆了。

仔細回顧一下,我連一件不想忘記的事情都沒有。不想忘記的人,不想忘記的時間,不想忘記的地方,一個也沒有。

我對那個事實愕然。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記憶會消失的話,首先記下自己不想忘記的事情吧?會反覆閱讀,將它烙印在腦海里吧。但是,我沒那麼做。沒有那個必要。如果能忘記的話,想要忘記的痛苦回憶被消除的話,剩下的就有像破爛一樣無價值的記憶。

是為沒有體驗喪失的恐怖就結束餘生而歡喜呢?還是為連喪失本身都得不到的半生而嘆息呢?我無法做出判斷。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隨著記憶的喪失,心靈的創傷得到治癒,漸漸地,人的戀慕之心也開始在我心中萌芽。一直看著不想看的電視,完全是想聽別人的聲音。

我好寂寞。現在的我,能夠坦率地承認這種感情。反過來看,病前的我連承認寂寞的餘裕都沒有。精神痛苦的一部分被去除,內心產生了寬裕。我首次接受了並非自己選擇孤獨,而是孤獨選擇了自己這一現實。因為沒有考慮將來的感情積蓄的意義,所以可以說沒有必要繼續裝作精神上的性感缺乏症了。

我覺得反抗這個慾望也沒用。在醫生的勸告下,我決定參加東京都內新型AD患者沙龍舉辦的交流會。在以在患者之間共享煩惱和不安為目的的會上,據說去那裡可以認識很多同病者。

我從哮喘中學到,痛苦是無論到哪裡都是個人的東西,即使是同病者,也無法互相分享。因此,對於疾病的樂觀,不安被消除等變化我從一開始就不抱期待,但即使這樣也沒關係。我只是想用健全的方式來填補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健全的寂寞。而不是在床上空想那樣不健全的做法。

*

義憶技工士不使用比喻。與小說讀者和電影觀眾不同,義憶的所有者只把那當做理所當然的東西認知。這裡描繪的情景是什麼隱喻,這裡夾著的插話是什麼諷喻,不會去進行這種謎題式的解讀。不要在被賦予的故事中找出多餘的意義,而是要像享受人生一般享受義憶。所以,我們也沒有什麼藝術上的野心,自始至終都只是把愉快的情節聯結起來。因此,在從事故事工作的人群中,義憶技工士被當做快餐店一樣對待。

我想那樣就好。我很喜歡吃蕎麥麵和迴轉壽司。如果消失了的話我會很寂寞的。

話雖如此,當然也不能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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