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另一名魔女 魔女①

想要拿過樹果而伸出去的胳膊那纖細的模樣,至今仍烙在我眼中,沒有散去。

皮包骨頭的胳膊吱嘎作響,朝那色澤光艷的果實靠近。身體接近極限,後背的皮緊緊地綳著,難以活動。噼啪,噼啪,骨頭散架的聲音響個不停。再怎麼飢餓,身體依然乾巴巴的,連口水都擠不出來。

我把給枝葉添上顏色的樹果嘰里咕嚕地揪下來。

鋪滿手心的樹果彷彿寄宿其中的火焰。

我貪婪地吃下樹果,那勢頭就算被果實噎死都毫不奇怪。紅色果實伴隨著強烈的花香,餘味甘甜,每當受到那份刺激,肩膀和後背都會跳來跳去。我被嗆到好幾次,果實的碎片從嘴裡掉了下去。啊好浪費好浪費,我想著又撿起來放回嘴裡。起初連咽下都要費很大力氣,不過很快,喉嚨也靠果實的水分變得滋潤。

骨頭鳴叫,皮膚緊緊地貼在上面,發出清脆的裂響。

再次得到一度斷絕的食糧,全身都在歡喜。

就這樣。

我到底吃下了幾十個樹果呢?

在樹林深處,只有一棵樹上掛著大量紅色的果實,我像盤踞在樹上的蛇一樣緊緊貼住樹榦。樹果從嘴裡冒出來,我終於感受到極限,從樹上滾了下來。

我毫無防備地仰在地面。每次深呼吸,臉上就會裹滿樹果的香氣。

躺下的地方剛好有樹陰,於是我就地稍微休息了一下。目光隨著樹林間飛來飛去的小鳥左右移動。小鳥看起來很美味,等體力恢複了,試試看能不能抓到吧。明明剛剛還不帶感情地看著那些東西在眼前划過,但熬過飢餓後,大腦也開始活動。

就這樣望著,我忽然發現,看起來同樣飢餓的小鳥沒有靠近這片紅色果實的意思。它沒有停在樹上,從旁邊飛走了。是因為我在嗎?還是說,這個樹果吃了就糟了呢?

在後背和地面之間,無法言說的不安時而四處匍匐,時而爬起身來。

就算處在樹林打下的影子中,也沒能讓紅色果實的光彩折損絲毫。

後來我又在山裡待了一陣子,到底還是會再次感到飢餓。每當那時,我便靠樹果勉強填上肚子。其他任何動物——甚至連蟲子也不會靠近。儘管多次感到不安,但我無法抗拒飢餓。每次去那裡,樹果似乎都會增加,怎麼吃也吃不完。這也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但同時又對帶著貪慾生存表示肯定。

就這樣,時間過了更久,季節也隨之推移。雖然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多少月,但我突然懷戀起人的氣息。眼看就要徹底變成山野中的野獸前,忽然對自己人類的一面依依不捨了嗎?儘管猶豫,我還是下定決心下山。

要是留在村子裡,我就會被別人為了挨過饑荒而殺死。被覺察這件事的姐姐一把推開讓我快逃,結果我拚命地跑到最後,就來到了這座山裡。不管跑還是不跑,我都到了瀕死的地步。後來想想,說不定那隻不過是換了種並不直接的殺人方式而已。姐姐是怎麼想的,現在我已經沒法知道了。

而我下山回到村裡,就發現村子已經破敗了。彷彿被蝗群蹂躪過一般,只留下片鱗殘甲。我和父親、母親還有姐姐生活過的家也不例外。

看來在我在山裡活下來的時候,比饑荒更嚴重的事情席捲了村子。

無家可回後,我猶豫起要不要回山裡去。要不要藏在山裡,不為人知地過一輩子呢?

那,真的算得上活著嗎?

活著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一面想著這件事,腳步自然地向前,沒有折返。

腦中仍沒有浮現答案,只有身體在行動。

失去去處,也沒有謀生的手段。我在大地上徘徊,比鳥的生產效率還低。

或許我有預感,就算折回去尋找那棵長著樹果的樹,也不會再找到了。已經捨棄的地方,會立刻消失不見。和我的村子一樣。

我只能朝著前面、朝著近在眼前的方向隨波逐流。

為了逃離飢餓與孤獨,我不停地走著,在盡頭飢餓又孤獨地死絕後,身體沒有干透,而是立刻恢複了意識。到死都賴在腦中的霧靄和手腳的麻痹也消失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想著內心感到嘈雜不安。然後低頭朝別人的手看去,便大吃一驚,屁股著地摔在地上。不認識的人的手,從我身上長了出來。這誰啊?我對那飽滿的氣色感到驚愕。摸了摸,又拍了拍,我確認了。不會有錯,自己身上伸出胳膊,通向了這隻手。就連胳膊,在骨頭和皮之間也完好地長著肉。

這正是我死時所夢想擁有的,與飢餓無緣的身體。

我下意識地感到畏縮,同時對自己的變化產生疑惑。為什麼,會這麼有精神。

我到處走了走,想看看這裡是不是地獄,可既沒有遇到家人,肚子也會餓,於是我確信這是人間。我雖然死了卻還活著。是復活了。為什麼呢?我盯著飽滿的手掌,忽然反應過來,回頭轉向想到的線索,朝遠處的山看去。

我抓住一隻鳥,把從山裡拿到的樹果硬塞進它的嘴裡讓它咽下。過了一會兒以後,折斷鳥的脖子,然後觀察事情的過程,結果擰著脖子的鳥突然在手掌上有力地拍打起翅膀。像是打我的臉一樣拍動翅膀後,鳥拖著扭得厲害的脖子朝山裡飛走了。

我愣愣地看著那個樣子,接受事實。

然後理解到紅色樹果的效果,還有自己搞出了什麼事情。

一個、兩個……想要數個數,但已經太遲了。

被數不盡的生命填滿的我,每次死去都會改變面貌。每當得到肉體的充實,我都會真切地感受到,樹果不是僅僅會讓自己復活。在迎來第五次或是第六次死亡時,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失去了作為「我」這個人類的原型。

不斷重疊的記憶混在一起,管理變得困難。知識,情感與思慕沒有得到整理,而是形成階級,讓我無法再看清要參考哪個範圍才好。很快,在繼續累積死亡的過程中,這些東西像一片大海般互相混雜,同時大浪到來,將剩餘的東西一點不留地捲走。

就這樣,構成人類的基礎消失得無影無蹤,過去成為記錄。

不再有過程,僅僅是活著而已。這樣一來,生存方式也變得粗率。我在沒有意義的事上拼上性命,毫無益處地將其消耗。就算浪費、就算再怎麼破罐破摔,因為能活下去,所以也無可奈何。生命的質量不斷下降,連自己想活還是想死都變得模稜兩可。

我反覆死了又復活,有時變成孩子,有時又變成大人。重複著與正經度日無緣的伸縮,離開土地以避免身上聚集奇異的視線,成了我的義務。對於相遇和離別,我漸漸、漸漸地感到倦怠,時常忘記自己擁有感情。只要始終適當地微笑,日子便總能過得下去。

從我還作為人來活著的時代以來,已經過了很久。地形、人的長相還有生活方式都發生變遷,我反覆積攢起分不清是三百年還是五百年前的記憶,最後來到了山裡。在那之前自己待在哪兒,以及關於想要如何出生而許下的願望也變得曖昧。

來到山裡,肩膀纏上冷氣般的感覺便能讓我平靜下來。或許,那是久遠到已經回想不起詳細內容的過去中帶著鄉愁。被我如蛻皮般拋棄的過去,偶爾會強硬地牽動內心。想必在我還過著有限的人生時,曾擁有現在所沒有的什麼東西吧。要從徹底淤積停滯的生命中將其舀起,已經是不可能的事。

信息的互通得到加強,我無法繼續大意地在市井中度日,便躲進了山裡。

在飢餓中磨耗時間的一個冬日。

我唐突地趴在了地上。

身體的力氣像液體一樣漸漸流走,我對這一感覺感到困惑的同時,也大體上理解到,那時不斷吃下的樹果似乎終於用光,身體不聽使喚了。我回想起瀕臨餓死,倒在山裡的自己。

那時,我移動視線後在眼前發現了樹果。

然後,現在也是。

樹果從掉下的帽子里撒出來,嬌艷的紅色在視線的一角不肯離開。

我猶豫著要不要伸出手。

要是將其咽下,就又不得不活著才行。

好不容易,「能死了」這一選擇再次到來。

連冬山的酷寒給人的感覺也變得曖昧,我煩惱不已。要活下去嗎,還是要將其了結呢?

我想要回憶起父親和母親,還有姐姐的面容,但完全想不起來。

既然這樣,我便覺得,還是死吧。

「…………………………………」

可過了五分鐘,我就害怕起來。

眼看要餓死的時候也是這樣。我想輕鬆一點於是倒下,對終於可以死這件事感到安心,但那其實完全是騙人,身體立刻就因為不想死而發抖。而樹果就在眼前,彷彿回應我的哀嘆。

要說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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