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藤澤

妹妹不是那種一天到晚黏著我的小孩。她不僅在外面交了很多朋友,一個人的時候也常常自己發著呆傻笑。與其說她慢條斯理,不如說她有種與年齡不符的穩重感。

妹妹這樣的個性,在我想要靜靜讀書的時候真的很好。

不過,偶爾她會拿些奇怪的問題來問我、靠近我,讓我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姊姊為什麼是姊姊?」

妹妹總愛問書上沒有解答的問題。

「為什麼?因為我比你先出生啊。」

「那爸爸和媽媽也是姊姊?」

「不是這樣子。」

光線在妹妹的圓眼上搖曳,代替了歪頭不解的舉止。就算用眼神問我為什麼,我也很難回答啊。

「這跟血緣之類的有關。」

我自己也不太懂,只能隨便解釋。

「如果血緣不一樣,姊姊就不是姊姊了嗎?」

「……應該。」

「喔。」

妹妹做出難以判讀的反應後離去。

在我因她離去而鬆一口氣的時候……

「啊,不過我喜歡姊姊喔。」

「……這樣啊。」

她突然回頭這樣說,我又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就像這樣,妹妹是個唐突、有點難懂的孩子。

她本身出現得也很唐突,待我發現時她已經在那裡,而我變成了姊姊。我不太有印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也沒辦法明確地回想起來。包含這點在內,我有妹妹這件事情本身就很神秘。不過,即使我不記得她是什麼時候出生,但失去她的記憶卻永遠難以抹滅。

妹妹就在沒什麼特別之處的某一天,很輕易地過世了。

當然,我連跟她道別都沒有。

我彷佛在什麼也沒有的地面跌倒。

當我帶著痛楚起身時,發現這個世界竟是如此難熬,甚至讓我覺得自己彷佛變成另一個人。

做壞事會不幸,這是錯的。

做壞事之後運氣不好不是因為不幸,而是因為報應。

所謂的不幸會更唐突、更莫名其妙地造訪。

至少,我相信妹妹不是遭到報應。

我在葬禮上,一直想著這樣的事情。

我看見稻村出現在學校屋頂上完全是偶然。第一學期的期中考結束後過了一段時間,我看見稻村正好待在放學後的屋頂。在夕陽西下、學校校舍背著斜陽之中,那道人影輕輕站起。從她頭髮和制服的淡淡輪廓,可以得知她正望著我身後的劍道道場。啊,原來她在等七里。

我邊用綁在頭上的手帕擦臉,邊仰望稻村,心想她明明沒事居然還留到這麼晚。既然這麼想等七里,來加入同個社團不就得了?我這個旁人這麼想,但她應該有她的理由吧。

她在等待的七里還留在道場里。可能是因為剛剛又輸給我,所以雖然練習已經結束,但她仍然留下來揮劍。我不清楚努力揮動竹劍是否真的能提升實力,但也覺得她都這麼努力了,應該好歹可以擊敗我啊。

老實說,我並不是本領特別高強。

雖然不差,但沒有練到人人都說我厲害的程度。

只是,我想人或許都有所謂的適性,或者該說機運……意外地就是有那種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超越的對象。可能是呼吸的節奏很合拍,或者自身的型態剛好完全配合到對方之類的……就像人品或習慣,是一種自然而然出現在身上,無法控制的狀況。

七里就是因這類狀況而嘗盡苦頭。

稻村則是一個人在屋頂等這樣的七里。

樹果。

「……」

也許這是最佳時機。

我折回去,馬上脫下道服,換上制服。

「藤澤同學,你要回去了?」

「嗯。」

我隨口跟其他社員打招呼,瞥了還在道場揮竹劍的七里一眼,走出道場。

我快步回到校舍,走上樓梯。現在離放學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校內沒有其他學生逗留,加上文系社團的社辦在另一棟校舍,應該不會遇到其他人。

我從三樓更往上,打算推開通往屋頂的門時遇到阻礙。並不像上鎖,而是門的四角都被頂住的感覺。我再試著用力一推,得知那股力量由何而來。是晚風。

一來到屋頂,立刻充分體驗在底下幾乎完全感受不到的風勢,彷佛縷縷青絲撫過項頸的風,帶著有些距離的海洋濕氣。對剛練完社團有些燥熱的我來說,這股風甚至讓我覺得溫柔。

稻村背對著入口呆站,好像還沒發現我。可能是因為開門聲被風聲吞沒,令她沒有察覺。

我特意壓低腳步聲貼近過去。

既然她沒發現,直接動手就好。

但我還是跟回過頭來的稻村對上眼,她一副「為啥?」的態度板起臉。

看樣子她的期望落空了。

「不好意思啊,不是七里。」

我邊說著言不由衷的道歉邊靠過去。

雖然不像七里那樣直接,但我知道稻村也討厭我。她應該是不滿七里那麼關注我吧。以我的立場來說,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被討厭,實在不怎麼愉快。

哎,我也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討喜就是了。

「什麼事?」

站在屋頂邊緣的稻村歪頭問道。我先等了一會兒,站在略後方的位置。

因為太靠前會被樓下的人看見。

「乘涼。」

「是喔。社團呢?」

「結束了。」

「是喔~」

聽到這個答案,稻村馬上就想往道場走去。

但我還不能放她離開。

「只是枯等很無聊吧?你要不要也加入劍道社?社長會很歡迎你喔。」

社長就是七里。這個地位很適合喜歡出面管事的她。

我搬出這個名字留住稻村。

「我也覺得那樣不錯,可惜心裡沒有那種燃燒熱情的念頭。」

「你是怕自己江郎才盡被看穿了吧。」

我丟出想法。從她平時的行動來看,現在的稻村沒有太多餘力,要看穿她虛榮的外皮並非難事。只不過,與她最親近的七里似乎還沒發現這點,稻村應該是以刻意裝傻的方式隱瞞吧。

大概因為被我說中了,稻村以冷漠的眼神看著我。

「你挺清楚的嘛。」

「我的興趣是觀察他人。」

這其實不算說謊。我因為沒有其他興趣,一直在觀察他人。

「如果你不想被七里知道,我可以幫你保密。」

「七里怎麼可能相信你說的話。」

有道理。不管怎樣,那一點都不重要,只要稻村停下腳步,因為分心而稍稍疏於注意,這就夠了。

但我原則上還是拐彎抹角地試著確認。

「我說。」

「啊~?」

「如果,能夠再次回到那段幸福的時光……你想回去嗎?」

稻村應該覺得我問了個怪問題,原本平靜的臉上出現訝異之色。

「若真能回去的話。」

稻村虛張聲勢地哼了一聲,一副看輕我的態度。

很好很好。

如果你也這樣希望,對我來說正好。

我確認過稻村的位置與天空的位置後,悄悄繞過去。

深呼吸一口氣,吸飽了淡淡的海水氣味。

「既然這樣,你就重生一次看看吧。」

「咦?」

我一面回想著當初江之島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也這樣做就好了,一面推了稻村的背一把。

被我推開的稻村乘著風,輕巧地踩空。

看著稻村因突如其來的事態發展而失去平衡的姿勢,我心中產生些許哀愁。

竟然會被我這種人擺一道,看來她真的江郎才盡了。

過去的你明明那麼耀眼。

「對不起,如果我有很多條命,其實是打算自己嘗試。」

但因為沒有,所以若有人叫我跳樓,我也會很困擾。

我看著稻村有如五彩繽紛的傳單那樣落下。

「你……」

你會許下什麼願望呢?

比方說,劍球就是因為有那顆球才會叫做劍球,沒了之後那個東西還算是劍球嗎?我在某一天突然成為姊姊,然後失去了妹妹,這樣的我還能算是姊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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