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陌生的記憶

我擁有一些理論上應該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的記憶。

走在路上時,會突然莫名覺得眼前景物好像似曾相似。腦海中還會浮現一些人的身影,偶爾甚至會「回想」起和他們相處在一起的自己。但是記憶中這些叫作「智紀」或是「美菜實」之類的孩子們,我應當一個都不認識才對。

我從來沒印象自己有過這樣的朋友們。

就算翻遍小學畢業紀念冊,也找不到有這些名字的同學,而從未參加運動社團也沒上過補習班的我,應該也不可能有機會認識我們學校以外的人才對。

除了像這樣的既視感之外,我也經常反覆作著好幾個相同的夢。出現在我那些「既視記憶」里的人物,似乎也常常出現在這種不斷重複的夢裡,但醒來之後我卻怎麼都想不起夢境的細節。不過,我在這些夢裡總是過得非常充實愉快,還喜歡著一位名叫「優羽子」的女孩子。每次作了這樣的夢後,我都會湧起種莫名的淡淡懷念,有時從夢中醒了過來之後,甚至會感到失落。

這樣的情況,大概是從我就讀國中之後開始的。因為我自己也覺得這種現象非常奇妙,所以至今為止也看過了不少和「夢」有關的書。

夢會反映人的願望和無意識壓抑的情感──看過這樣的論述後,我想那種夢大概是想要禰補自己似乎沒什麼快樂可言的孩提時光,潛意識裡為了弭平這份遺憾,才會夢見充實快樂的童年。

但這些反覆至今的夢境感覺完全沒有停止的趨勢,我在國三時曾一度進行過心理諮商,對此向醫師尋求協助。

心理諮商那天,我填好問診單後便進入一間診療室,並開始將自己總是反覆作著同樣的夢境、對沒見過的事物常常抱有熟悉感等狀況,向穿著白袍的醫生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醫生聽完我的陳述,看了一陣子問診單後,便讓我進行類似智能測驗和心理測驗的檢查。我在另一間房間做完檢查,得出檢測結果後再次回到診療室,而醫生一邊看著問診單和檢測結果,一邊開始向我提問。

「晚上會睡不好嗎?」

「不會。」

「常常會睡到半夜醒過來嗎?」

「不會。」

「會不會不想去上學,或是覺得什麼都不想做呢?」

「不會。」

「那會沒有食慾,或者拚命吃東西嗎?」

「都不會。」

一一回答完這些問題後,醫生露出為難的表情沉吟著,又看向了我的問診單。

「校園生活跟健康狀態看來是沒什麼問題……身體有哪裡會痛或是覺得有異常嗎?」

「應該沒有。」

醫生低著頭在病歷表上寫字,眼神瞥過來繼續問道:「學校里有經常聊天的朋友嗎?」

「基本上也是有……班上和社團都有幾個交情比較好的同學。」

「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醫生思考了一下之後,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說道,之後向我推薦了距離這所醫院不遠的一家心理輔導機構。

醫生那天並沒有開什麼葯,最後也只是告訴我如果覺得身體有什麼不舒服,或者覺得心情非常低落難受的話就馬上再來挂號。

在那之後,我也去了一趟醫生介紹的那家心理輔導機構。那家輔導機構給人的感覺非常明亮整潔,裡頭的輔導房間內有著鬆軟舒適的椅子,工作人員還端出了柳橙汁招待我。我在房間里等了沒多久,便有一位感覺非常親切的輔導阿姨走進來,之後我一邊喝著柳橙汁,一邊把在心理諮商師那邊說過的事情又講了一遍。

阿姨溫柔地微笑著聆聽,不時附和我,引導話題進行。當我說完後,阿姨就開始陸續問起「在學校開心嗎?」、「在家裡跟媽媽處得怎麼樣呢?」之類的問題。

我也一一回答道:「在學校度過的時間不一定都很開心,但也有些事情滿快樂的,像是午休跟班上同學一起踢球、聊天的時候就很開心。媽媽總是工作到滿晚的,但如果當天回來得比較早,也會一起吃晚餐。」「嗯,這樣啊。」阿姨一邊附和我一邊又問:「那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我一聽到這個問題,只覺得整個人都被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於是立刻搖頭:「沒有,不會覺得寂寞。」

「這樣啊。」面對我的回答,阿姨依然是那種親切的笑容。

「那平常會突然想不起什麼事情,或者常常覺得自己很健忘嗎?」

「我覺得沒有……不會特別不擅長記東西,也不會常常忘記什麼事情。」

阿姨邊聽我說話邊記著筆記,又看著寫下來的東西思考了一下,之後稍微坐正了一點,對我說起關於「記憶」的事情。

根據輔導阿姨所說,人的記憶與照片、硬碟和記憶卡這些記錄媒體不一樣。人在回想──也就是從腦袋裡提出記憶時,那份記憶不會是最初存入的樣子,而是每次都由腦袋重新構成一份新的記憶。如果要比喻的話,人的記憶並非固態,而是更接近會流動與變動的液態──曖昧而渾沌,且難以避免因外界的誘導而產生扭曲。

因此,即使是從未經驗過的事情,也很有可能會認為是自己切實經歷過的體驗,這種事情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輔導阿姨用非常親切的語氣,以及非常簡單易懂的方式對我說明這一點。

那天回家前,阿姨在輔導機構門口對我說:「也許現在某些事情你還不太說得出口,但中山同學如果有任何煩惱的話,不論是多小的事情都可以來找阿姨喔。」

但這次的心理諮商結束後,我總有種來錯地方的感覺。我個人對與記憶相關的事情確實也很有興趣,但我總覺得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並不是阿姨所說的那樣。我認為我的「既視記憶」,並不是原本記憶扭曲與變形後所形成的妄想。所以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進行這類的心理治療了。

說實話,這些「既視記憶」也還不至於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所以也不是什麼非得解決不可的事情。在意是很在意,但也不到會妨礙讀書考試的程度。要說的話,像是看到喜歡的遊戲出了續作的消息,還比較會影響我準備考試。

也許就像心理諮商醫生那時小聲說的「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一樣,這是青春期特有的混亂。我對此草草下了結論,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而且之前讀過的書也有提到,青春期時腦內的賀爾蒙容易失衡,我想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但是,去了那間心理診所不久後,我還是又作了「那個夢」。

從夢裡醒來之後,我在恍惚中突然想起,在輔導機構回答阿姨的問題時,有一個問題我沒有如實回答。

『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陰暗無光的早晨,就如同夢與現實交錯了一般,昏昏沉沉的腦袋裡響起了輔導阿姨的這句話。

每次夢見那位叫作優羽子的女孩時,醒過來後不知為何總覺得若有所失,以及某種好像心裡深處被針扎了般的寂寞。

耳邊傳來粉筆敲在黑板上的聲音,讓我醒了過來。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用手支著臉頰,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打瞌睡……看樣子,我在課堂上睡著了。握成拳狀撐著臉部的手,以及顴骨都有點痛,我用手掌稍微揉了幾下臉頰。

明明才五月而已,教室里就熱得讓人受不了。坐在我前面,把頭髮綁成一束的女生,頸後沒扎到的頭髮也因為汗水而貼附在皮膚上。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感受到窗外吹來的微風輕撫著肌膚。這堂課是接在體育課之後的世界史,教室里還隱約飄著換衣服時有同學噴的體香劑味道。

教授世界史的,是一位板書多得出名的老師,據說如果認真記他板書的筆記,只要一個月就會讓人得腱鞘炎。這位頗有年紀的岡本老師,基本上也不會去管做其他事情或者打瞌睡的學生,完全只按自己的步調上課。

我看了一下手邊的筆記本,發現在自己在努力抵抗睡魔到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寫了三行歪歪扭扭根本看不懂的字。我拿起掉在桌上的自動鉛筆望向黑板,想要確認老師後面是不是還寫了什麼。印象中這段內容確實是寫在黑板左上方的,但那部分的板書已經被擦掉寫上新的東西了。

原本多少還打算把剩下的課認真上完,這下子那所剩不多的上進心也被完全打散。既然連補救都來不及了,那待會兒就借誰的筆記來拍或是影印吧。不過話是這麼說,緊接在體育課之後,岡本老師這堂只有板書、板書跟板書的世界史,能夠挺住不被催眠的學生看來也是少數。不管男生女生,教室里一半以上的同學都已經陣亡趴在桌上,不然就是不斷點頭打著瞌睡。

我把手中的自動鉛筆收進筆盒裡,然後像是想把胸口堵塞的東西都吐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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