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尾聲 耿直少年與真實的每一天

午休時間的學校里,我仰頭看向萬里無雲的晴空。

操場上傳來精力過剩的學生們追逐足球跑來跑去的聲音,校舍里響起嘈雜的喧嘩。這幅昭示著「學校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和平光景,在眼前肆無忌憚地展開。

「總覺得學校整體上感覺起來好開朗啊,校內不久前明明還處於守靈狀態的。」

「畢竟已經整整十天沒有任何人昏倒,大家的不安也就漸漸淡化了啊。」

沒有人煙的學校中庭里,響起我和九日魂不守舍的聲音。

對,這件事除了我們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十天前,更級和五弦琵琶放棄了記憶操縱,為在這所學校里發生的連續昏倒事件畫下了句點。

那一天,在我們從鏡之世界回來以後,更級腳下一軟,當場不支倒地。付喪神們不屑地瞥了慌亂無措的我們一眼,診斷過後,判斷是由於解除了與黑付喪神的精神同步,同時又從緊繃的狀態鬆懈下來導致的精神衰弱,於是最後更級被送往有正倉院做後台的醫院。

順便一提,在等待救護車抵達的時候,不再是黑付喪神的五弦琵琶化身為一名擁有妖艷美貌的印度美女,向倒下的更級不停地道歉。她一直很擔心更級的病情,也很關心更級的身心狀況。

面對這樣的五弦琵琶,更級精疲力竭之餘,卻還是擠出微笑,簡短地對她說了一句。

「謝謝你,五弦琵琶……我的、付喪神……」

聽到這句話,五弦琵琶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看到她這個樣子,在場的人也就都不再對琵琶付喪神多說些什麼了。這一人一神之間,果然存在真真切切的羈絆,這個事實,也讓我們心裡感覺多多少少獲得了一點救贖。

在那之後,神樂向正倉院報告了事情始末——在正倉院本部里似乎掀起了一陣相當大的波瀾。畢竟他們完全沒有人發現,日本至寶之一的螺鈿紫檀五弦琵琶居然從正倉院的寶物庫里逃走,還變成黑付喪神引發事故。

對於這一點,我實在很想吐槽他們:「喂喂喂,你們太扯了喔。」

不過這大概也無可厚非,因為五弦琵琶在逃脫的時候,似乎用自己的能力竄改了管理員的記憶,況且像五弦琵琶這種無價之寶,見過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因此,身為管理者的正倉院責無旁貸,加之鑒於五弦琵琶當時已經變成黑付喪神等要素——更級沒有受到實質上的懲罰。

由於使用付喪神引發案件的人類,通常無法直接以法律制裁,所以正倉院會準備一些以法律為基準的罪狀,或是課以正倉院獨有的罰款。然而,更級沒有受到上述任何一種處置,只是被嚴厲地警告了一番。

就這樣,事件迎來真正的結束,這所學校里應該不會再發生昏倒事件了。而且——也不會再看見一個名為更級燐子的少女。

「燐子不在了……這所學校還是一樣沒變,一如既往得令人火大。」

同樣坐在長椅上的九日,一副心情十分不爽的樣子說。

沒錯,那一夜過了一周之後,更級恢複健康,離開這所學校,回到她原本的音樂學校去了。在我們學校這邊的說法是轉學,在原本的學校那邊,則聲稱是養病康復後復學,正倉院的大人們似乎在這裡面幫了不少忙。

只不過,五弦琵琶當然還是被正倉院回收了。事後,正倉院的員工——一群身材壯碩的西裝男出現,畢恭畢敬地將器物狀態的五弦琵琶放入盒子里,小心翼翼地運走了。

五弦琵琶基於對保管自己的人們的歉意,接受了回到寶物庫的請求。除此之外,正倉院還提議,今後要定期請專家來彈奏五弦琵琶。這是考量到五弦琵琶的心情,還是考慮到她日後再次黑付喪神化的風險,我們不得而知,不過五弦琵琶拒絕了這個提案。

她表示,她已經盡情地震動過琴弦了,所以暫時不需要,相較之下,在結束一定程度的閉門反省之後,她希望能去見燐子。

面對原本就怕被人看見的秘寶的請求,正倉院方似乎很為難,但是鑒於己方的疏失,最後還是同意了這個請求。

「燐子……笑了呢。」

「對啊,那傢伙笑了。」

住院住到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之後,我們曾經去跟更級聊了好幾次天,更級主要都在道歉,我們則是努力像平常一樣打屁耍白痴。

更級笑著聽著我們的對話,最後跟我們道別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笑容。

就算更級在事件中曾經得到精神上的慰藉,現實依舊不會有任何改變。

在記憶操縱的影響消失之後,原本就不是本校學生的更級,也不得不回到原來的學校去,這點我們都無能為力。

除此之外,脫離記憶操縱的影響之後,更級母親的性格自然也回覆原狀,對自家女兒的態度也變回原來的樣子。對於這一點,更級嘆了一口氣,表示:「唉,反正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了。」但是她的心境,想必沒辦法用這麼一句話輕輕帶過。

不得不再次面對這些現實的更級,其心中的感受我無法體會。把更級逼入這個局面的人是我,是我打破了更級構築的溫柔虛假世界,從她身上奪走了平靜安寧。

但是——更級笑了。在我們臨別之際,她笑著這麼說。

五弦琵琶帶給我的美夢,每一天都很溫柔。

在那片鏡之世界裡,春先同學是真心希望我能幸福。

這些對我而言,都是無可動搖的真實。只要擁有這些回憶,我就不會有事。

我目前還不知道要不要選擇承襲母志,不過我其實並不討厭琵琶,所以,我想至少在那所遠地的學校里試著努力到畢業看看。

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帶著與大家共處的回憶走下去。

所以——謝謝你們。

留下這些話之後,更級離開了這所學校。

「煩惱這個或許有點可笑,不過……即使可笑,我還是覺得很懊惱。我……我身為燐子的朋友,卻完全沒有察覺燐子的痛苦……」

「那是因為你受到那種已經半隻腳踏足神器的付喪神的記憶操縱啊,你的努力和心情上的考慮,完全是不同次元的事情,九日。」

坐在九日身旁的沙門,柔聲安慰咬著牙將手中鋁罐捏扁的九日。

是啊,這起事件從整體情況來看,已經超出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能夠解決這件事,完全是仰賴雪果的付喪能力,就算我們更早發現更級搞出來的狀況……在我們對她的境遇無能為力的情況下,要不就是繼續維持那樣的日子,要不就是讓她停手,選項只有在兩者之中擇其一。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我很能明白九日懊悔的心情。畢竟在那之後,我也想過好幾次……難道就沒有對更級而言更溫柔的結果嗎?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擁有改寫現實的付喪能力……卻連一名少女都無法拯救嗎?更何況,燐子持有的還是傳說級的付喪神……」

「事情正是如此,九日。無論使用了多麼超常的異能力,都無法逃離這世間的一切苦難。尤其是……內心背負的苦。」

暖洋洋的太陽下,九日露出平時不曾顯露的苦惱,沙門則是以一名僧人的身份在旁開導她。但是,沙門看起來似乎也背負著自己所說的諸行無常之苦。

「佛祖釋迦牟尼雖然說,人活在世上,同樣能從生苦之中解脫,但是活過漫長歲月的我,至今仍不曾聽聞有人能夠達到那種境界。無論是人類還是付喪神,都必然會受苦。」

「……你們付喪神也跟人類一樣,會一直痛苦下去嗎?」

「嗯,當然。」

沙門答道,微笑中帶著莫名的悲哀,表情像是在用有點自嘲的語氣,對受相同病症所苦的人描述自己的癥狀。

「和人類一樣,付喪神也會不斷抱持著疑問與苦悶活著。我們是為了什麼而誕生?人類的意念為什麼會孕育出我們?我們為什麼能使用違反世界常理的異質能力?我們該如何自處是好……很少有付喪神不會煩惱這些事。」

啊啊,是呀,我已經知道這一點了。五弦琵琶的悲慟與孤獨、雪果心中的後悔與自我否定……就跟人類一樣,她們也活在痛苦之中。

「沙門……」

九日喃喃叫出自家付喪神的名字,想必她也注意到了,眼前這名外貌看似幼女的尼姑,一直以來,都活在我們難以想像的深重苦惱與迷惘之中。

「然而,唯獨有一點我能夠確信——我們是器物的精靈,能在正派的主人身邊,被用來做正當的事情,對我們而言就是至高無上的喜悅。雖然只是一個倚靠,但是能夠找到投靠之處,至今仍讓我覺得十分幸福。」

做出這個總結的金剛杵付喪神,身上散發出有如釋迦牟尼佛般恬靜平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