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棠梨莞嬪

眾人見事畢,皆退了下去。流朱不知何時也不見了,只余我與皇帝玄凌二人。我心裡微微發慌,暖暖的風把鬢角的散碎髮絲吹到臉上,一陣一陣的癢。皇帝攜了我的手默默往前走,淺草在腳下發出細微的嗦嗦聲音,和著衣聲悉碎。他的手有一點點暖,可以感覺得到掌心凜冽的紋路。我不敢縮手,臉像是燙得要燃燒起來,只曉得低著頭靜靜行走。低頭綽約看見腳下一雙軟緞繡花鞋,是閑時繡得的愛物。極淺的水銀白色夾了玫瑰紫的春蠶絲線綉成的片片單薄嬌嫩的海棠花瓣,像是我此刻初曉世事的一顆單薄的心。鞋尖上繡的一雙比翼齊飛的蝴蝶,蝶須上綴有細小圓潤的銀珠子,一步一走踏在碧青鮮嫩的青草之上,款款微有玲玲輕聲,仿若步步蓮花一路盛開。那蝴蝶也似撲在了心上,翅膀一扇一扇扇得我的心撲稜稜地跳得厲害。走到近旁不遠的寄瀾亭,不過是幾十步路,竟像是走了極遠的羊腸山路,雙腿隱隱的酸軟不堪。

進了亭子,皇帝手微微一松,我立刻把手袖在手中,只覺掌心指上膩膩的一層潮又是一層濕。他只負手立在我面前,看著我輕輕道:「那日大雨,朕並不是故意爽約。」我不敢接話,但是皇帝說話不答便是不敬,只好低首極輕聲的答了句「是」。他又說:「那日朕本來已到了上林苑,太后突然傳旨要朕到皇后殿中一聚,朕急著趕去,結果淋了雨受了幾日風寒。」

我聞言一急,明知他身子已經痊癒,正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和我說話,仍是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皇上可大好了?」說完自己也覺得問的愚蠢,大是失態,不由又紅了臉,低聲道:「臣妾愚鈍。」

他寬和的笑,說:「後來朕想著,那日的雨那麼大,你又在靜養,定是不會出來了。」

我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臣妾並沒有爽約。」

他目光猛地一亮,喜道:「果真么?那你可淋了雨,有沒有傷著身子?」

他這樣問我,我心中既是感泣又是歡喜,彷彿這幾日的苦悶愁腸都如濃霧遇見日光般散盡了,道:「多謝皇上關懷。臣妾沒淋著雨,臣妾很好。」

我的頭幾乎要低到胸前,胸口稀疏的刺繡花樣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刺癢。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著一枚極通透的翠玉扳指,綠汪汪的似太液池裡一湖靜水。四指托起我的下巴迫我抬頭,只見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著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唯獨看見自己的身影和身後開得燦若雲錦的杏花。我心中怦怦亂跳,自己也覺得花色紅灧灧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不由自主的輕聲道:「皇上如何欺騙臣妾?」

他嘴角上揚,笑影更深:「朕若早早告訴了,你早就被朕的身份嚇得如那些嬪妃一般拘束了。還怎敢與朕無拘無束品簫賞花,從容自若?」

我垂下眼瞼盯著繡鞋:「皇上戲弄臣妾呢,非要看臣妾不知禮數的笑話。」

皇帝朗聲笑起來,笑了一會兒,才漸漸收斂笑容,看著我道:「若我一早說破了,你只會怕我,畏我,獻媚於我,那不是真正的你。」他轉手搭在硃色亭欄上極目眺望著遠處,像是要望破那重重花影,直望到天際深處去,「朕看重你,也是因為你的本性。若你和其他的妃子沒什麼兩樣,朕也不會重視和你的約定。」

我低頭看著他赤色的一角袍腳,用玄色的絲線密密的綉著夔紋,連綿不絕的紋樣,面紅耳赤答:「是。」又道:「臣妾愚鈍,竟一點都沒看出來。」

皇帝微微得意:「朕存心瞞你,怎能讓你知道。只是辛苦了六弟,常被朕召進宮來拘著。」

我屈一屈膝:「皇上心思縝密,天縱奇才,臣妾哪能曉得。」

他突然伸手握一握我的手,問:「怎麼手這樣冷?可是出來吹了風的緣故?」

我忙道:「臣妾不冷。」

他「唔」了一聲,「你出來也久了,朕陪你回去。」

我正急著想說「不敢」,他忽地一把打橫將我抱起,我輕輕驚呼一聲,本能地伸出雙臂抱住他的頸,長長的裙裾輕軟曳過,似一張飛拂張開的蝶翅,驚艷的明媚一晃。他笑道:「步行勞累,朕抱你過去。」

我大是惶恐,又不敢掙扎,只是說:「這會招來非議叫別人議論皇上,臣妾萬萬不敢。」

皇帝含笑道:「朕心疼自己喜歡的妃子,別人愛怎麼議論就議論去。」說著臉上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反正朕也不是第一次抱你了。」

我羞得不敢再言語,只好順從的縮在玄凌懷裡,任由他抱著我回宮。我和他靠的這樣近,緊貼著他的胸口,他的身上隱約浮動陌生的香氣,這香氣雖極淡薄,卻似從骨子裡透出來,叫人陶陶然的愉悅。他著一身寬衽儒袖的赤色緙金袍,我著的碧湖青色襦裙被永巷長街的風輕輕拂起,裙上淺碧色的絲帶柔柔的一搭一搭吹在玄凌的衣上,軟綿綿的無聲。一路有內監宮女見了此情此景,慌忙跪在地上畢恭畢敬的三呼「萬歲」,低著頭不敢抬眼,卻是偷眼看去。玄凌的步子只是不急不緩,風聲里隱約聽得見我頭上釵環輕輕搖動碰撞的微聲,玲玲一路而去。

棠梨宮這座自我入住以來除了太醫外從沒有男人踏足的宮室因為皇帝玄凌的到來而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當皇帝抱著我踏入這座平日里大門緊閉的宮苑時,所有在庭院里洒掃收拾的內監宮女全都唬了一跳,又驚又喜地慌著跪下請安。顯然流朱已經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晉封為嬪,只是沒有想到我回來的方式是如此出乎人的意料。

乍然見了朝夕相處的那些人,又窘又羞,輕輕一掙,皇帝卻不放我下來,也不看他們一眼,只隨口說著「起來」,徑直抱著我進了瑩心堂才放我下地。皇帝看了一眼一溜跟進來低眉垂手站在眼前的宮人們,淡淡的問:「你做貴人時就這麼幾個人伺候著?」

我恭聲答道:「臣妾需要靜養,實在不用那麼些奴才伺候。」

「那也不像話。誰是這宮裡的首領內監和掌事宮女?」

槿汐跪下道:「奴婢棠梨宮掌事宮女正七品順人崔槿汐參見皇上。回稟皇上,棠梨宮裡並無首領內監。」皇帝微露疑惑之色,槿汐道:「原本康祿海是宮中首領內監,麗貴嬪要了他去當差事了。」

皇帝面色稍稍不豫,靜了靜道:「這也是小事。」又對我說:「你宮裡沒個首領內監也不行。朕明日叫內務府里挑幾個老成的內監,你選一個在你宮裡管事。」

我含笑道:「哪裡這樣麻煩。不如就讓我宮裡的小允子先頂了這差使,我瞧著他還行,就讓他歷練歷練吧。」

小允子立刻機靈的俯在地上道:「奴才謝皇上恩典,謝小主賞識。奴才一定盡心竭力伺候好小主。」

皇帝笑著對我道:「你說好就好吧,省得外頭調來的人摸不准你的脾性。」又對小允子道:「你家小主賞識你給你體面,你更要好好辦事,別讓你小主煩心。」

小允子忙了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是,奴才遵旨。」

皇帝道:「如今進了嬪位,該多添幾個人了。明日讓內務府挑選些人進來,揀幾個好的在宮裡。」

我微笑道:「謝皇上,但憑皇上做主。」

皇帝溫和的道:「你早些歇息,好好靜養著。朕過兩天再來看你。」

我跟隨他走到宮門前,見宮外早停了一架明黃肩輿,幾十個宮女內監並羽林侍衛如雕像般站著,見皇帝出來,才一齊跪下請了安,我屈膝恭謹道:「恭送皇上。」

見那一群人迤邐而去,那明黃一色漸漸遠了,方才回到堂中。

眾人一齊跪下向我道喜,小允子含淚道:「恭喜小主,小主終於苦盡甘來了。」

眾人眼中俱是淚光,我含笑道:「今兒是好日子,哭什麼呢。」又看著小允子道:「如今你出息了,可要好生當著差。你還年輕,有事多跟著崔順人學,別一味的油嘴滑舌,該學著沉穩。」

小允子鄭重其事的答應了。

我道一聲「乏了」,便吩咐他們散了。

我信步走進西暖閣里,隱藏的心事漸漸涌了上來。我竟是避不開這紛紛擾擾的宮闈之斗么?還是命中早已註定,我這一生的良人就是皇帝了呢?這宮闈間無盡的鬥爭真是叫我害怕和頭痛。

我非常清楚的知道,從今日皇帝出聲的那一刻起,我再不是棠梨宮中那個抱病避世的莞貴人了。想必後宮之中盡人皆知,我已成為皇帝的新寵,尚未侍寢而晉陞為嬪,又被皇帝一路招搖的抱回宮中,恐怕已是六宮側目,議論紛紛了罷。

然而我也並非不歡喜,我所喜歡的人正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堂堂正正與我相愛的人,再不用苦苦壓抑自己的情思。只是這分情意,是逼得我要捲入後宮無休無止的鬥爭中了。這份情意,到底是要還是不要?恐怕於我於玄凌都是由不得不要了,他待我如此恩寵,而我對他真的是能割捨的下么?我曾祈求「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而我的一心人偏偏是這世間最無法一心的人,可以供他選擇和享用的太多太多。我望著窗外滿目春色,心裡如一團亂麻攪在一起。

正在心神不定間,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