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花簽

回到宮中還早,見一宮的內監宮女滿院子的忙著給花樹澆灌、鬆土。不由得笑道:「梨花才綻了花骨朵兒,你們就急著催它開花了。」

浣碧滿臉笑容的走上來道:「小姐,今日可有喜事呢!堂前的兩株海棠綻了好幾個花苞。」

我歡喜道:「果真么?我剛才只顧著往裡走,也沒仔細看,是該一同去瞧瞧。」宮人們都年輕,我這麼一提,誰不是愛熱鬧的,一齊擁著我走到堂外。果然碧綠枝葉間有幾星花蕾紅艷,似胭脂點點初染,望之綽約如處子。尚未開花,卻幽香隱隱撲鼻。我笑道:「前人《群芳譜》中記載:海棠有四品。即西府海棠、垂絲海棠、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海棠花開雖然嬌艷動人,但一般的海棠花無香味,只有這西府海棠既香且艷,是海棠中的上品。」

小允子立即介面道:「小主博學多才,奴才們聽了好學個乖,到了別的奴才面前說嘴,多大的體面。」

我笑著在他腦門上戳了一指,引得眾人都笑了,流朱笑道:「就數小允子口齒伶俐能逗小姐高興,越發顯得我們笨嘴拙舌的不招人疼。」

小允子仰頭看著她笑道:「流姐姐若是笨嘴拙舌,那咱就是那牙都沒長齊全的了,怎麼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說嘴啊。」

流朱被他哄的得意,「這麼會哄我開心,趕明兒做雙鞋墊好好犒賞你。」

小允子一作揖,彎下腰道:「多謝姐姐,姐姐做的鞋咱怎麼敢穿,一定日日放床頭看著念著姐姐的好兒。」

流朱笑得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揖都作下了,可見我是不能賴了,定給你好好做一雙。」

我道:「既做了,連小連子那雙也一道做上。」

兩人一齊謝了恩,眾人看了一會才漸漸散去。

轉眼到了夜間,用了膳便坐在紅漆的五蝠奉壽桌子前翻看《詩經》。窗外月華澹澹,風露凝香,極靜好的一個夜晚。《詩經》上白紙黑字,往日念來總是口角含香,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月色如綺,窗前的樹被風吹過,微微搖曳的影倒映在窗紙上,仿如是某人頎長的身影。神思游弋間,彷彿那書上一個一個的字都成了烏黑的瞳仁,夾在杏花疏影里在眼前繚亂不定,一層靜一層涼。心思陡地一轉憶及白日的事,那一顆心竟綿軟如綢。眼前燭光灧灧,流轉反映著衣上緞子的光華,才叫我想起正身處在瑩心堂內,漸漸定下心來。只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面燥耳熱,隨手翻了一頁書,卻是《綢繆》 :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心中又羞又亂,彷彿被人揭破了心事一般,慌亂把書一合,又惱了起來。我與他身份有別,何來「良人」之說,更何來「三星」?莫名間又想起溫實初那句「一入宮門深似海」來,「啪」地把書拋擲在了榻上。槿汐聽得響聲唬了一跳,忙端了一盞櫻桃凝露蜜過來道:「小主可是看得累了,且喝盞蜜歇息會兒吧。」

我一飲而盡,仍是心浮氣躁,百無聊賴。我一眼瞥見那紅漆的五蝠奉壽桌子上斑駁剝落的漆,隨口問道:「這桌子上的漆不好,怎的內務府的人還沒來修補下再刷一層上去。」

槿汐面上微微露出難色,「小允子已經去過了,想來這幾日便會過來。」

我點點頭,「宮中事務繁瑣,他們忙不過來晚幾日也是有的。」

我「唔」了一聲只靜靜坐著。正巧佩兒在窗外與小允子低語:「怎的小連子今日下午回來臉色那樣晦氣?」

槿汐臉色微微一變,正要出聲阻止,我立刻側頭望住她,她只得不說話。

小允子「嘿」一聲,道:「還不是去了趟內務府,沒的受了好些冷言冷語回來。」

佩兒奇道:「不就為那桌子要上些漆的緣故,這樣顛三倒四的跑了幾次也沒個結果?」

「你曉得什麼?」小允子聲音壓得更低,憤然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說小連子幾句也就罷了,連著小主也受了排揎,說了好些不乾不淨的話!」

槿汐面色難看的很,只皺著眉想要出去。見我面色如常,也只好忍著。

只聽佩兒狠狠啐了一口道:「內務府那班混蛋這樣不把小主放在眼裡么?冬天的時候剋扣著小主份例的炭,要不是惠嬪小主送了些銀炭來可不是要被那些黑炭的煙氣熏死。如今越發無法無天了,連補個桌子也要擠兌人!」

小允子急道:「小聲些,小主還在裡頭,聽了可要傷心的。」

佩兒的聲音強壓了下去,愁道:「可怎麼好呢?以後的日子還長,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將就著也就罷了,可是小主……既在病中,還要受這些個閑氣。」說罷恨然道:「那個黃規全,仗著是華主子的遠親簡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小允子道:「好姑奶奶,你且忍著些吧!為著怕小主知道了心裡不痛快,小連子在跟前伺候的時候可裝的跟沒事人似的,你好歹也給瞞著。」

兩人說了一會子也就各自忙去了。我心中微微一刺,既感動又難過,臉上只裝作從未聽見,只淡淡說:「既然內務府忙,將就著用也就罷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槿汐低聲道:「是。」

我抬頭看著她道:「今晚這話,我從未聽見過,你也沒聽見過,出去不許指責他們一言半語。」槿汐應了。我嘆一口氣道:「跟著我這樣的小主,的確讓你們受了不少委屈。」

槿汐慌忙跪下,急切動容道:「小主何苦這樣說,折殺奴才們了。奴婢跟著小主,一點也不委屈。」

我讓她起來,嘆道:「後宮中人趨炎附勢,拜高踩低也不過是尋常之事,他們何必要把我這久病無寵的小主放在眼裡。我們安分著度日也就罷了。」

槿汐默默半晌,眼中瑩然有淚,道:「小主若非為了這病,以您的容色才學,未必在華妃之下。」說罷神色略略一驚,自知是失言了。

我鎮聲道:「各人命中都有份數,強求又有何益。」

槿汐見我如此說,忙撇開話題道:「小主看書累了,刺繡可好?」

「老瞧著那針腳,眼睛酸。」

「那奴婢捧了箏來服侍小主撫琴。」

「悶得慌,也不想彈。」

槿汐察言觀色,在側道:「小主嫌長夜無聊悶得慌,不如請了惠嬪小主、安小主與淳小主一同來抽花簽玩兒。」

想想是個好主意,也只有這個好主意,道:「你去準備些點心吃食,命品兒她們去一同請了小主們過來。」小宮女們巴不得熱鬧,立即提了燈一道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便聽見嘈嘈切切的腳步聲,走到堂前去迎,已聽到淳常在咯咯的嬌笑聲:「莞姐姐最愛出新鮮主意了。我正不知道該怎麼打發這辰光呢。」

我笑道:「你不犯困也就罷了,成日價躲在自個兒的屋裡睡覺,快睡成貓了。」

淳常在笑著拉我的手:「姐姐最愛取笑我了,我可不依。」

眉庄攜著采月的手笑著進來:「老遠就聽見淳兒在撒嬌了。」又問:「陵容怎麼還沒到?」

我笑著看她:「要請你可不容易,還得讓我的宮女兒瞅著看別驚了聖駕。」

眉庄笑罵著「這蹄子的嘴越來越刁了」一面伸手來擰我的臉。我又笑又躲,連連告饒。

正鬧著,陵容已帶著菊清慢慢進來了,菊清手裡還捧著一束杜鵑,陵容指著她手裡的花道:「我宮裡的杜鵑開了不少,我看著顏色好,就讓人摘了些來讓莞姐姐插瓶。」

我忙讓著她們進來,又讓晶清抱了個花瓶來插上。晶清與菊清素來要好,插了瓶告了安就拉著手一起去下房說體己話去了。我含笑對陵容說:「勞你老想著我愛這些花兒朵兒的。除夕拿來的水仙很好,沖淡了我屋子的葯氣,要不一屋子的藥味兒,該怎麼住人呢。」

眉庄道:「還說呢?我倒覺得那藥味兒怪好聞的,比我那些香袋啊香餅的都好。」

進暖閣坐下,槿汐已擺了一桌的吃食:蜂蜜花生、核桃粘、蘋果軟糖、翠玉豆糕、栗子酥、雙色豆糕。

淳常在道:「御膳房裡傳下的菜真沒味兒,嘴裡老淡淡的。」

眉庄道:「他們那裡對付著慶典時的大菜是沒錯兒的,若真講起好來,還不如我們的小廚房裡來的新鮮合胃口。」

我朝淳常在道:「眾口難調罷了。你不是上我這兒來嘗鮮了嗎?」

淳常在早已塞了一塊翠玉豆糕在嘴裡,手裡還抓著一快蘋果軟糖,眼睛盯著那盤蜂蜜花生道含糊其詞道:「要不是莞姐姐這裡有那麼多好吃的,我可真要打饑荒了。」

眉庄憐愛地為她拿過一盞鮮牛奶茶,我輕輕地拍她的背心:「慢慢吃,看噎著了回去哭。」

流朱捧了一個黃楊木的簽筒來,裡面放著一把青竹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眉庄笑道:「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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