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倚梅雪夜

不知不覺入宮已有三月了。時近新年,宮中也日漸透出喜慶的氣氛。在通明殿日夜誦經祈福的僧人也越來越多。到了臘月二十五,年賞也發下來了。雖是久病無寵的貴人,賞賜還是不少,加上眉庄陵容和淳常在的贈送,也可以過個豐足的新年了。棠梨宮雖然冷清,可是槿汐她們臉上也多是笑意,忙著把居室打掃一新,懸掛五福吉祥燈,張貼「福」字。

大雪已落了兩日,寒意越發濃,我籠著暖手爐站在窗子底下,看著漫天的鵝毛大雪簌簌飄落,一天一地的銀裝素裹。晶清走過來笑著對我說:「小主想什麼那麼入神?窗子底下有風漏進來,留神吹了頭疼。」

我笑笑:「我想著我們宮裡什麼都好,只是缺了幾株梅花和松柏。到了冬天院子里光禿禿的,什麼花啊樹啊的都沒有,只能看看雪。」

晶清說:「從前史美人住著的時候最不愛花草的,嫌花比人嬌。尤其不喜歡梅花,說一冬天就它開著,人卻是凍得手腳縮緊,鼻子通紅,越發顯得沒那花好看。又嫌松柏的氣味不好,硬是把原先種著的給拔了。」

我笑:「史美人竟如此有趣!」

槿汐走過來瞪了晶清一眼,說道:「越發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切記奴才不可以在背後議論主子的。」

晶清微微吐了吐舌頭:「奴婢只在這宮裡說,決不向外說去。」

槿汐嚴肅地說:「在自己宮裡說慣了就會在外說溜嘴,平白給小主惹禍。」

我笑著打圓場:「大年下的,別說她太重。」又囑咐晶清:「以後可要長記性了,別忘了姑姑教你的。」

槿汐走到我身邊說:「貴人嫌望出去景色不好看,不如讓奴婢們剪些窗花貼上吧。」

我興緻極高:「這個我也會。我們一起剪了貼上,看著也喜興一點。」

槿汐高興地應了一聲下去,不一會兒抱著一摞色紙和一疊金銀箔來。宮中女子長日無事多愛刺繡剪紙打發時光,宮女內監也多擅長此道。因此一聽說我要剪窗花,都一同圍在暖榻下剪了起來。

兩個時辰下來,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鮮艷的窗花:「喜鵲登梅」、「二龍戲珠」、「孔雀開屏」、「天女散花」、「吉慶有餘」、「和合二仙」、「五福臨門」,還有「蓮、蘭、竹、菊、水仙、牡丹、歲寒三友」等植物的圖案。

我各人的都看了一圈,贊道:「槿汐的果然剪得不錯,不愧是姑姑。」槿汐的臉微微一紅,謙虛道:「哪裡比得上貴人的『和合二仙』,簡直栩栩如生。」

我笑道:「世上本無『和合二仙』,不過是想個樣子隨意剪罷了。若是能把真人剪出來一模一樣才算是好本事。」

話音剛落,佩兒嚷嚷道:「小允子會剪真人像的。」

小允子立刻回頭用力瞪她:「別在小主面前胡說八道的,哪有這回事?」

佩兒不服氣:「奴婢剛親眼看小允子剪了小主的像,袖在袖子里呢?」

小允子臉漲得通紅,小聲說:「奴才不敢對小主不敬。」

我呵呵一笑:「那有什麼?我從來不拘這些個小節。拿出來看了便是。」

小允子滿臉不好意思地遞給我,我看了微微一笑:「果然精妙!小允子,你好一雙巧手。」

小允子道:「謝貴人誇獎。只是奴才手拙,剪不出貴人的花容月貌。」

我笑道:「一張油嘴就曉得哄我開心。已經把我剪得過分好看了,我很是喜歡。」

流朱笑眯眯地問:「就他是個機靈鬼兒。怎麼想著要剪貴人的小像?」

小允子一本正經地說:「自從小主讓溫太醫救了奴才哥哥的命,奴才與哥哥都感念小主大恩,所以特剪了小主的小像,回去供起來,日夜禮敬。」

我正色道:「你和你哥哥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這樣做不合規矩,傳出去反而不好。不如貼在我宮裡就罷了。」

槿汐起身笑著說:「宮中有個習俗,大年三十晚上把心愛的小物件掛在樹枝上以求來年萬事如意。小主既然喜歡小允子剪的這張像,不如也掛在樹枝上祈福吧,也是賞了小允子天大的面子。」

我微笑說:「這個主意很好。」又讓浣碧去取了彩頭來賞槿汐和小允子。

正熱鬧間,有人掀了帘子進來請安,正是陵容身邊的宮女寶鵑,捧了兩盆水仙進來說:「選侍小主親手種了幾盆水仙,今日開花了,讓我拿來送給莞貴人賞玩。」

我笑道:「可巧呢,我們今日剛剪了水仙的窗花,你家小主就打發你送了水仙來。惠嬪小主那裡有了嗎?」

寶鵑答:「已經讓菊清送了兩盆過去了,還送了淳常在一盆。」

我點點頭:「回去告訴你家小主我喜歡得很,再把我剪的窗花帶給你小主貼窗子玩。外頭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別凍壞了。」寶鵑答應著下去了。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眉庄陵容和淳常在依例被邀請參加皇上皇后一同主持的內廷家宴,自然不能來看我了。我身患疾病,皇后恩准我留宮休養,不必過去赴宴。一個人吃完了「年夜飯」,便和底下人一起守歲。品兒燒了熱水進來笑呵呵地說:「小主,外面的雪停了,還出了滿天的星子呢,看來明兒是要放晴了。」

「是嗎?」我高興地笑起來,「這可是不得不賞的美景呢!」

槿汐喜滋滋地說:「貴人正好可以把小像掛到院子里的樹枝上祈福了。」

我道:「院子里的枯樹枝有什麼好掛的,不如看看哪裡的梅花開了,把小像掛上去。」

小允子答道:「上林苑西南角上的梅花就很好,離咱們的宮院也近。」

我問道:「是白梅么?」

小允子道:「是臘梅,香得很。」

我微微蹙眉:「臘梅的顏色不好,香氣又那樣濃,像是酒氣。還有別的沒有?」

小允子比畫著道:「上林苑的東南角的倚梅園有玉蕊檀心梅,開紅花,像紅雲似的,好看得人都呆了。只是隔得遠。」

雪夜明月,映著這白梅簇簇,暗香浮動,該是何等美景。我心中嚮往,站起身披一件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的羽緞斗篷,兜上風帽邊走邊說:「那我便去那裡看看。」

小允子急得臉都白了,立刻跪下自己揮了兩個耳光勸道:「都怪奴才多嘴。小主的身子還未大好受不得冷。況且華妃日前吩咐下來說小主感染時疾不宜外出走動,若是傳到華妃耳中,可是不小的罪名。」

我含笑說:「好好的怪罪自己做什麼?這會子夜深人靜的,嬪妃們都在侍宴。我又特特穿了這件衣服,既暖和在雪地里也不顯眼。況我病了那麼久,出去散散心也是有益無害。」小允子還要再勸,我已三步並作兩步跨到門外,回首笑道:「我一個人去,誰也不許跟著。若誰大膽再敢攔著,罰他在大雪地里守歲一晚。」

才走出棠梨宮門,槿汐和流朱急急追上來,叩了安道:「奴婢不敢深勸貴人。只是請貴人拿上燈防著雪路難行。」

我伸手接過,卻是一盞小小的羊角風燈,輕巧明亮,更不怕風雪撲滅。遂微笑說:「還是你們細心。」

流朱又把一個小手爐放我懷裡:「小姐拿著取暖。」

我笑道:「偏你這樣累贅,何不把被窩也搬來?」

流朱微微臉紅,嘴上卻硬:「小姐如今越發愛嫌我了,這麼著下去流朱可要成流淚了。」

我笑道:「就會胡說。越發縱得你不知道規矩了。」

流朱也笑:「奴婢哪裡惦記著什麼規矩呢,惦記的也就是小姐的安好罷了。」槿汐也笑了起來。

我道:「拿回去吧。我去去就來,凍不著我。」說罷旋身而去。

宮中長街和永巷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乾淨,只路面凍得有些滑,走起來須加意小心。夜深天寒,嬪妃們皆在正殿與帝後歡宴,各宮房的宮女內監也守在各自宮裡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侍衛和內監走過,也是比平日少了幾分精神,極容易避過。去倚梅園的路有些遠,所幸夜風不大,雖然寒意襲人,身上衣服厚實也耐得過。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也到了。

尚未進園,遠遠便聞得一陣清香,縈縈繞繞,若有似無,只淡淡地引著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園中的積雪並未有人掃除,剛停了雪,凍得還不嚴實。小羊羔皮的繡花暖靴踩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咯吱的響聲。園中一片靜寂,只聽得我踏雪而行的聲音。滿園的紅梅,開得盛意恣肆,在水銀樣點點流瀉下來的清朗星光下如雲蒸霞蔚一般,紅得似要燃燒起來。花瓣上尚有點點白雪,晶瑩剔透,映著黃玉般的蕊,殷紅寶石樣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麗傲骨,也不知是雪襯了梅,還是梅託了雪,真真是一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神仙境界!

我情不自禁走近兩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潔。我喜愛得很,挑一枝花朵開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掛上,顧不得滿地冰雪放下風燈誠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禱:

甄嬛一願父母安康,兄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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