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灰谷梓大概是講完了,她從包里拿出瓶裝的飲料,喝了一小口。

安藤說不出一句話。

她所講述的,是從渡邊篤人和梓相遇,少年的復仇失敗後兩人產生交流,到最後投稿爆炸預告的經過。

「臨近爆炸前,哥哥規矩地聯繫我說出了大體內容。我聯繫篤人打算報警,可他搶先把爆炸預告發到了網上。後面的事情就不用我說了吧。」

安藤點頭。

正如渡邊篤人所料,電車全線停運,避免了出現死者的慘劇——代價便是他被社會當恐怖分子。

聽完後,安藤問起一件他在意的事。

「你包里露出來的,難道說是……」

她的包里隱約可見一本筆記。

梓「啊」地一聲,難為情地把包抱住。

「那就是你剛才提到的日記?」

「是的。」她點頭。「我是為了給哥哥看才拿來的。」

原來如此。安藤點點頭,儘管明白很冒昧,他還是請求:「可以讓我看看嗎?」

灰谷梓睜大了眼睛。「為什麼?」

「讓渡邊篤人發生變化的因素之一,恐怕就是這本日記。我想知道裡面寫的內容。」

猶豫了一會兒,梓同意了。她打開包,拿出筆記本。

三本厚厚的筆記本,全都被寫滿。

【早上醒來,我養仙客來的花壇被踩爛了。】

第一篇文章映入視線。

【哥哥的事情被報道以後,凈是這種事……到今天,我養的花全死了。】

三本筆記,每本一百頁,上面填滿了文字,記錄了少女沉重、痛苦的日常。

【我說服自己,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活該被欺負。】

【學校發的飯里混著垃圾。這也是哥哥和我的錯。】

【我撕了哥哥過去的照片。以前的哥哥已經不在了,曾經保護我的哥哥已經不在了。】

【沒能阻止哥哥,是我們家裡人不好。但是,就算這樣,我們明明挨著哥哥打也拚命把他帶到醫院……可誰都不領情。】

【哥哥總算洗心革面了,他不再打人——可是,那篇報道,讓一切都白費了。媽媽懊悔地哭了。】

安藤的膝蓋開始發抖。

她承認,一切的原因都是灰谷讓,沒能阻止他的家人也難逃其咎。從日記的內容來看,梓承認這一點。但是,其中還有無法以此來解釋的感情。

如果沒有安藤的報道——

如果人們能對自己的痛苦有哪怕一丁點理解——

灰谷梓怨恨哥哥,對過去的自己感到懊悔,向被害者道歉的同時,又忍不住產生這樣的想法。

她好像也向周圍說過內心真正的想法。哥哥有過錯,不能成為我被欺凌的理由。然而,其結果只是引起了更強烈的排斥,讓欺凌變本加厲。

周圍的老師也沒有幫她,因為老師也是灰谷讓的被害者。他們拚命地阻攔、安慰在學校大鬧的灰谷讓,有時還會被打,警察卻沒有立刻行動,心裡肯定憋了一口氣吧。

每天,灰谷梓都克制著簡直想死的心情堅持上學。

她必須儘可能升上更好的高中,以有機會進入高薪酬的公司。灰谷讓犯下的罪行的賠償金是三千七百萬日元。她無法選擇搬家與轉學,因為如果有那個錢,就要拿去賠償被害者。這是她和母親贖罪的方式。

「請不要誤會。」

灰谷梓說道。

「這只是為了給哥哥看的日記,並沒有輕視被害者的痛苦。哥哥犯下大罪,家人也有一部分責任,這我能理解,也不會拒絕指責。」

她的語氣低沉而沉重。

「但是,就算世人覺得不愉快,我們加害者的家人每天還是需要呼吸、生活,也會朝筆記本里傾吐陰暗的心情。」

安藤看著日記,裡面的筆跡時而細緻、時而雜亂。

說不定渡邊篤人已經看了這些日記。他會厭惡不負責任地虐待加害者的家人,恐怕是受了灰谷梓的影響。

安藤感到呼吸變困難。

「你和渡邊篤人的事情我很清楚了。關於這些,我有一件事想坦白。」

「是什麼?」

「兩年前,把灰谷讓逼上絕路的報道,是我寫的。灰谷讓殺死的是我的戀人,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他。對不起。」

安藤低下頭。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灰谷讓發出呻吟。

安藤抬起頭時,看到灰谷梓正捂住嘴。她眼裡就要落淚,輕輕搖頭。

「為什麼,要說出這件事?」

「因為我希望你能理解。殺了人以後,灰谷讓還若無其事地活著,這讓我無法接受。你們加害者的家人覺得沒道理受欺負是吧?可是被害者覺得更沒道理,他們痛苦到無法允許加害者得到重新做人的機會。灰谷讓犯下的罪,就是這麼重。」

安藤看著灰谷梓的眼睛。

「對你應該不用說這麼多,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記這件事。」

「……我知道了。」

灰谷梓點點頭,似乎並不只是表面上同意。她在和渡邊篤人的交流中,這樣的現實怕是看得太多了。

「我當時的想法確實太膚淺了。我知道很難彌補對你們造成的傷害,不過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事情嗎?」

聽到安藤提出協助,灰谷梓低頭致謝。

「我很高興。」她的聲調抬高了。「其實,我就是抱著這個打算過來的。」

這樣的話,就必須立刻行動。如果這會兒渡邊篤人被逮捕,真相可能會被歪曲。

安藤靠近灰谷讓。少年倒在地上,一直瞪著妹妹。安藤把手機擺在他眼前。

有件事要立刻確認。

「你和僱主通過一次電話是吧?那個聲音,是這個男的嗎?」

安藤用手機打開一個視頻。那是從視頻網站下載的某個人物的演講。

灰谷讓的嘴微微動了動,看來他心裡有數。

「我才不說呢。」他閉上眼睛罵道。看來不會輕易坦白。

但,他的忠心毫無意義。灰谷讓有一個很嚴重的誤解。

「我說啊,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你說得沒錯,就算恐怖行動成功,十七歲的你也不會被判死刑,而是會放寬為無期徒刑。不過你以為,那之後只要幾年就能出來了嗎?」

聞此,灰谷讓皺起眉頭。

「不是七年假釋嗎……?」

「僱主是這麼和你解釋的?」

是啊。灰谷讓微微點頭。

是少年法第五十八條吧。對於未成年人罪犯,無期徒刑者服刑2七年後可獲假釋。如果只拿出這一部分講,眼前這個沒文化的男人大概會輕易相信吧。

安藤搖頭。

「肯定沒這回事吧。實際上條件沒這麼寬鬆,而且如果是從死刑改為無期徒刑,就不適用七年後假釋的條款。起碼要等三十年吧。最差的情況,你一輩子都別想出來了。」

「一輩子……」灰谷讓嘴裡發出嘶啞的聲音。

「果然你不知道啊。」

為什麼!安藤真想罵人。富田翔呂也好你也好,為什麼把殺人看得那麼輕?

「你被僱主騙了啊。就和你利用富田翔呂的無知一樣,僱主也利用了你的無知。」

等到灰谷讓發現了真相,打算告發僱主的時候,警察對他的審訊恐怕早已結束。反覆翻供只會降低證言的可信度,僱主不會被逮捕,留下灰谷讓一人背負所有罪過,在牢房裡消耗餘生。

「灰谷讓,你現在還要包庇僱主嗎?」

灰谷讓愣愣地張開嘴。

如果這還不坦白,就只能威脅他了。安藤拿出收回的小刀,露出刀刃催促:「趕緊給我說。」

「……就是這個男的。」灰谷讓懊惱地呻吟。「錯不了,就是視頻里演講那個男的聲音。」

——是嗎,是他啊。

安藤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但在得到確認後還是感到愕然。

事件剛發生後,那人的口氣讓人生疑,沒想到竟是黑幕。

安藤把小刀抵在灰谷讓臉上。

他勉強忍住想拿刀刃而不是刀鋒抵上去的衝動。

「雖然很不情願,但你是重要的證人,就留你一條命。給我到監獄裡反省去吧。」

灰谷讓懊惱地呻吟,彷彿野獸咆哮。真讓人聽不下去。

「趕、趕快告訴警察吧。」灰谷梓大聲說。「知道了僱主,說不定篤人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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