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仰面倒在長凳上時,有人給我撐起了傘。

落在身上的雪停了。

「篤人。」拿著傘的人說,「再躺下去會死的。」

模糊的意識恢複清醒,我慢慢回憶起現狀。

對了,復仇完全不順利。我從灰谷讓的老家逃了出來,之後,一頭倒在鮮花盛開的公園。

順著聲音,我看到梓站在面前。

她正用摺疊傘遮在我頭上。

梓開始清理我身上的積雪,用她的小手一次又一次拍打,把雪撣掉。我爬起身,想逃開她的手。

我不要她的幫助,也不想讓灰谷讓的妹妹救我。

「我從媽媽那裡聽說了,」梓繼續說,「你真的是哥哥的被害者?」

「沒錯。」我答道。「你哥哥殺了我的家人。」

她已經全都從母親那裡聽說了吧。

我從長凳上站起身,把雪抖掉。身體冷得徹骨,不快些到暖和的地方去,就要感冒了。

梓拿來了我的行李。我立刻接過來,穿上外套,然後輕輕擺手向她告別。

「不過,放心吧。我不會再見你了。」

我正要離開,卻被梓拽住了胳膊。

她這是幹什麼?

正要甩開,卻聽她說:「那個,能讓我協助你嗎?」

協助——我一時間沒能理解這個詞。

梓的眼神是認真的。她毫不退縮地注視我的眼睛。

「我或許能聯繫上哥哥。我知道郵件地址,不過發郵件一直沒有回信,不知道他還在不在用。」

真蠢。

郵件地址這種東西,我早就從富田翔呂那兒打聽到了。

我用力甩開她的胳膊。

「我不太明白啊。為什麼你要協助我?」

她應該知道我曾舉刀威脅她的母親。我對灰谷讓的家人沒有敵意,但心裡仍然想要手刃他本人。

梓輕輕點頭。

「因為沒法放著你不管。」

我差點笑出聲。

「什麼意思,你當我是撿來的野狗嗎?」

聽起來簡直是侮辱,她難道還沒理解現在的情況?

「實話跟你說吧,你跟我交情這麼近,簡直可笑。從旁人來看,不過是挨欺負的小孩和偶然遇到的同齡人交上朋友心情開心而已。告訴你,那全是我裝出來的。」

「不是這麼回事!」

梓大聲喊道。

我沒有理會,她看起來完全是被戳中了痛處。

「心裡受傷了?不過還比不上我體會的痛苦。實夕死了,灰谷讓的妹妹還逍遙地活著,光是這樣我就難受得要死。」

說出這麼過分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但毫無疑問,那是我的真心話。

每當她開心地講學校的事情,我憤怒得發抖成什麼樣子,梓是無法想像的吧。

她的表情扭曲了,眼看就要哭出來。

我轉過身,立刻離開了。

協助。她說得輕巧。

根本就是開玩笑。我怎麼可能輕快地答應

我走在雪中,整理自己和梓的關係。

我是被害者的家人,她是加害者的家人。我的妹妹死了,灰谷讓的妹妹活著。

這樣一看,就算是演戲,我都想因和她愉快地聊天而對實夕謝罪。

我打開手機里的通話程序,刪掉梓的聯繫方式。

剩下的最後一條聯繫人也消失了。

沒有追逐灰谷讓的線索,沒有對灰谷讓的家人復仇的勇氣,沒有一個同伴。

如今的我,一無所有。

到了車站,我發現梓正等在那裡。

她在檢票口前仔細察看四周,簡直像個門衛。

「真煩啊。」我嘀咕道。要離開這座城鎮,只能坐電車,想走回去距離太遠了。我無處可逃。

她怎麼比我先到車站的?稍加思考,答案只有一個。

從一開始,她告訴我的就是繞遠的路。不過我不知道她這樣做的理由。

我無可奈何地來到檢票口。她開口說:

「希望你能告訴我,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擺擺手,想趕她走。

問的問題就偏了,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不是原不原諒的事。心裡過不去的話,你就一輩子挨欺負吧。」

我說著想從她身旁走過,結果再一次被她拽住胳膊。

「我不要這樣。」

「為什麼?因為自己很可憐?」

我嘲笑道。

聽到我的挖苦,梓臉上沒有動搖,仍然繃緊嘴唇。

「我一直以為那樣就是對的。我們是加害者的家人,不能得到幸福,就算被欺負也必須一味忍耐。但是,這樣做井口小姐的家人和篤人也得不到任何補償。這只是自我滿足罷了。」

梓鬆開我的胳膊,低下頭。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你的痛苦。」

我一下子想不到可以反駁她的話。

希望加害者的家人變得不幸——我心裡有這樣的願望。可是,就算她們真的身處不幸,對我的人生又有多少意義?看著梓,我這樣想到。

但,我還是不明白。

她為什麼主動提出要幫我?

我挑逗似地問:

「怎麼,難道你喜歡上我了?」

「是啊。」

梓痛快地承認了。

「只不過剛才被甩了。」

這回答出乎意料。

不過,總覺得可以理解。

「……這樣啊。」我說道。「這麼看來,我做了非常過分的事情吧……」

打錯算盤了。

我自己是以朋友的態度和她接觸的,但她好像並非如此。她把我看作異性。考慮到我們的年齡,說不定這樣才是正常的。

我豈止騙了她,還利用、踐踏了她的戀情。

「我知道說這話不太合適」梓開口說道,「可你做的事真的好過分。這可是我的初戀啊。同學們逼我給他們買飲料,錢包不小心被偷了,就快哭出來的時候,是你來和我搭話的。跟你打電話的時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間了。」

然而,我卻背叛了她——以極其自私的理由。

說不定,只要一開始和梓坦白,她就會協助我——

她兩眼含淚地傾訴。

「儘管這樣,你是哥哥的被害者,還是我曾經喜歡上的人,所以想協助你。我說的就是這麼回事。」

我沒能立刻回答。

我有我的過去,她同樣有她的過去。

我可以擺出無數理由來辯解,但都改變不了我哄騙、利用純粹又孤獨的少女這一事實。

我深吸一口氣。

或許是因為愧疚,內心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提議。

和克服種種糾葛做出讓步的她相比,只會聽憑激情行動的我顯得更加幼稚。

「……我想見灰谷讓,想知道家人被殺的真相。如果有什麼萬一,我不敢保證自己會做什麼。如果這樣你也不在意的話,希望你能協助我。」

聽了我的請求,她輕輕點頭。

「還有,」我輕聲道,「故意說了傷人的話,對不起。」

我們順水推舟地和解了。

就這樣,我得到了梓的協助。

一開始,我們的關係糟得不能再糟。

但我仍懷著「或許能見到灰谷讓」的一縷希望,和梓一起行動。而梓會協助我,是為了償還家人犯下的罪過吧。

靠這種感情勉強維持的關係,只會有糟糕的氣氛。

我對梓的哥哥心懷憎惡,而梓好像一直記恨我玩弄她的感情。

這樣的兩個人不可能親近,我們總是吵架。

那不是朋友或戀人之間終會和好的吵架。有時是我真心朝她大吼,把她弄哭;有時是她拚命控訴,我無言以對地逃走。

我無法完全信任梓。她有可能全是在說謊。說不定她其實知道灰谷讓在哪裡,卻不告訴我。

所以,我對梓說「想看你的日記」。

我那時是在她家和她見面的。我們見面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定在了她家裡。

聽到我的想法,梓搖頭拒絕。

「抱歉,沒法拿給你看。」

「可以問問理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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