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作了夢。
我夢見自己還在島上的時候。
那一天,我為了抵消被父親揍的疼痛,瘋狂踩著腳踏車的踏板。那天島上也下著雨,天上飄著厚厚的烏雲,不過從雲層縫隙射出好幾道光線。我想要離開這裡,進入光芒當中,因此拚命騎腳踏車賓士在沿海的道路上。就在我以為追到了的瞬間,腳踏車卻已經到達懸崖邊緣,陽光飄向大海的另一端。
——我當時下定決心,要進入那道光芒當中——
在那盡頭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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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作了夢。
我夢見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
你獨自一人待在深夜的麥當勞,看起來像只迷路的小貓。不過替我找到生命意義的,也是迷路的你。
和你相逢、開始工作,每次製造出晴天就多了某個人的笑容,讓我很開心,所以才繼續當晴女。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而是我自己的選擇。即使發現時已經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方——但是,能夠遇見你真的很幸福。如果沒有遇見你,我不會像現在這麼愛自己,或是愛這個世界。
你現在哭累了,睡在我的旁邊,臉頰上還留著淚水的痕迹。窗外傳來劇烈雨聲,還有像遠處鼓聲般的雷鳴。我的左手戴著小小的戒指。這是你送給我的,是我這輩子第一個——大概也是最後一個——戒指。我把戴著戒指的左手輕輕放在沉睡的你手上。你的手像夜晚的太陽,有著柔和的溫度。
彷彿有漣漪從重疊的手擴散,不久之後,全身上下充滿不可思議的一體感。我與世界的界線在溶化,奇妙的幸福與哀戚擴散到全身。
不要——隨著滿溢的欣快感受,我心裡這麼想。還不要,我什麼都還沒有告訴你,還來不及說謝謝或我愛你。我拚命拉攏擴散而稀釋的意識,試圖維繫感情與思考。我發出聲音,尋找著喉嚨的部位,回憶空氣摩擦喉頭的感覺——帆高。
「帆高。」
聲音細微又沙啞,只能輕微地震動室內的空氣。
「帆高,帆高,所以——」
喉嚨已經失去感覺。我快要不見了,正在消失。我絞盡最後的力氣,想要把話語傳遞到你的耳邊。
「不要哭,帆高。」
「唔!」
我睜開眼睛。
我睡著了,作了夢。
我緩緩起身。四周籠罩在白色的霧氣中,周遭下著細細的霧雨,發出像薄紙輕輕摩擦的聲音。
……我剛剛在做什麼?
想不起來,腦中只剩下被水稀釋過、彷彿是某種餘韻的東西。
從剛剛開始,就有透明的魚輕飄飄地在周圍飛舞。我茫然看著空中之魚,忽然發覺到某樣東西。在我沒有溫度的身體當中,只有一個部位還剩下一絲溫暖。
那是左手的無名指。我把手指舉到眼前,小小的銀色翅膀套在無名指上。
「……帆高。」
嘴巴在動。
帆高?這個詞稍稍暖和了全身。
滴答。
雨滴發出驚人的大音量,落在我的左手。由水構成的手吸入雨滴而抖動。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接二連三落下,我的身體輪廓持續抖動。波紋擴散到全身,波紋與波紋彼此相撞,造成更多波紋。被這麼多波紋搖晃,我的身體會崩塌。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這時,一滴雨滴落在無名指。戒指像被推出去,脫離了水的手指。
「啊啊!」
我立即用右手去抓掉落的戒指。
「——啊!」
然而,戒指連右手都穿透了,直接被吸入地面消失。我心中湧起絕望,剎那之間強烈地想起你,情感再度有了色彩。然而,這份情感也像迅速溶化般褪色,只剩下淡淡的悲傷。
我已經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悲傷,只是哭泣,只是一直哭泣。魚群無言地繼續在周圍飛舞。
然後,雨停了,白霧散去。
我在一片草原上,頭頂上是無比清澈的藍天。隨風起伏的草原在耀眼的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我置身於從地表絕對看不見的雲上草原。我是藍色、是白色,是風、是水。我成為世界的一部分,既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只是純粹像自然現象一般,持續地流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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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驚醒過來。
心跳很紊亂,脈搏激烈到太陽穴好像要爆炸,全身上下都在冒汗。血液流動的聲音如同濁流在耳中翻騰。
眼睛上方是陌生的天花板,這裡是哪裡——正當我思考的時候,血液流動的聲音逐漸減弱,耳朵開始聽見其他聲音。
麻雀的叫聲、汽車行駛聲、依稀傳來的交談聲。
這是早晨街道的聲音。
——陽菜。
我突然想起一切,轉頭看應該睡在旁邊的陽菜。
「啊……」
只有浴袍像是脫下的殼一般留在那裡。陽菜消失了。
「……陽菜!你在哪裡?陽菜!」
我跳起來,檢視洗手間和浴室,連櫥櫃都打開來看。陽菜不在任何地方。
「……帆高,你怎麼了?」
凪前輩醒來,揉著眼睛不安地問。
「陽菜不見了!哪裡都找不到她!」
「咦?」
前輩驚訝的表情突然扭曲為悲傷的臉孔。
「……我剛剛還在作夢。」
「咦?」
「在夢裡面,姐姐祈禱天晴的時候,身體飄起來——然後消失在空中……」
我停止呼吸,腦中浮現陽菜從廢棄大樓的鳥居升天的身影,彷彿親眼看過這幅景象。這麼說我才想起,我也作了同樣的夢——
咚!咚!
這時,突然有人粗暴地敲響房間的門。
「開門!快開門!」
男人低沉的聲音大喊。這個聲音是……我正努力要想起來,就聽見打開門鎖的「喀嚓」聲,門打開了。
穿著鞋子直接走進來的是警察。穿制服的男警、女警,還有西裝打扮、留著飛機頭的高大男人。
「你是森嶋帆高吧?」
飛機頭站在我眼前,以冷淡的眼神舉起警察證件。
「你應該知道,你的雙親已經提出協尋失蹤者申請。另外,你有非法持有槍炮彈藥的嫌疑。可以請你到局裡一趟嗎?」
我無法回答,也無路可逃。這時前輩大聲喊:
「——放手!放開我!」
「別擔心,來,一起走吧。」
女警正要抓住在床上逃竄的前輩。
「前輩!」
我跑過去想要幫他,手臂卻感到劇烈疼痛,臉部被壓在床上。
「安分一點!」
頭上傳來不悅的聲音。飛機頭刑警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後。
當我們被拉出旅館時,我感到一陣暈眩。
街道在刺眼的陽光照射下顯得輪廓分明,向陽處像是曝光失敗的照片般白茫茫地發光,陰影處則像敞開的洞穴般黝黑。頭頂上是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這個藍色實在太藍了,簡直像人工的產物,好似偽造的晴空。太陽的光線暴力地刺入我的眼睛,隨著陣陣疼痛眼中泛起淚水。處處都聽得見瘋狂的蟬鳴,我覺得自己好像被眾人齊聲責罵。
飛機頭回頭說:「喂,走吧。」
制服警察緊跟在後方,我幾乎是被推出到柏油路上。水深達到腳踝,這一帶的道路都淹水了,整座城市形成巨大的水窪。
「大概還要好幾天,都心的水才會全退。」
背後的制服警察說話的口吻似乎有些柔和。
「雖說電車全線停駛、全東京都處於混亂當中,不過晴空還是很棒。聽說這是三個月以來,關東地區第一次全部放晴。」
我忍住眼睛的疼痛,瞪著晴空,試圖在沒有一點污漬的藍色當中尋找她的身影。我一方面覺得不可能,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老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兩種念頭在腦中不斷盤旋。
「快點過來!」
站在警車旁邊的飛機頭髮出斥責般的聲音。
「唔!」
這時有東西在上方閃了一下。我凝神注視,只見它又閃了一下。一個小小的碎片「撲通」一聲掉在腳邊,濺起小小的水花。我蹲下來,把手伸入水中。
「喂,你在幹什麼?」
飛機頭用焦躁的聲音問。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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