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最後的夜晚

我停下吹乾頭髮的吹風機,雨聲便彷彿重新獲得生命,再度傳到我耳中。雨聲穿透薄薄的屋頂和牆壁,回蕩在房裡,簡直像一群粗暴的小矮人同時在敲門。

「去年在我媽媽過世的不久之前——」

我們的傘被風吹走,全身淋濕回到公寓。陽菜先去淋浴,接著我也借了淋浴間。

「我曾經一個人爬到那棟大樓的屋頂。」

小小的洗臉台前方,有兩個杯子和兩根牙刷、洗面乳、護手霜、止汗噴霧、髮蠟等。我抬起頭,看到自己獃滯的臉孔映在鏡中。

「那裡簡直就像光的水窪。從雲層間只透下一道陽光,照亮那塊屋頂。那棟廢棄大樓的屋頂長了一大片花草,有小鳥在唱歌,還有硃色的鳥居,在陽光下發光。」

陽菜那一天雙手合十,穿過了鳥居。

神啊,求求您。

希望雨能夠停止。希望媽媽能夠醒來。希望三人能夠再一次一起走在晴空下。

雨聲突然中斷。她張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於晴空的正中央。

她在那裡看到雲上的草原,以及閃閃發光的天空之魚在游泳。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倒在鳥居下方,天空已經放晴了。那是久違的晴空。從那時候開始,我就——」

在淋著雨回家的路上,陽菜告訴我。

「——好像跟天空聯繫在一起了。」

叮咚!

突然的聲音讓我嚇到差點跳起來。是門鈴在響。就我所知,這是第一次有人造訪陽菜的公寓。選在這種時間,不知道是誰?我有些遲疑地打開洗手間的門,看到陽菜正在窺探玄關的貓眼。

「帆高,躲起來!」

她迅速地對我低聲說道,我連忙再度關上門。門鈴又響了一次,從玄關傳來女人的聲音。

「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我們是警察——」

內心騷動不安,心跳加速。我聽到陽菜打開門的聲音,接著傳來似乎是女警的聲音以及男人粗厚低沉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問:「你看過這名少年嗎?」心臟差點蹦出來,全身冰冷,同時失去力量。

他們找的是我。我心想怎麼可能,但腦中冷靜的部分也覺得理所當然。這種日子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演變成這樣。

「你可以更仔細看看這張照片嗎?這個少年在這附近被目擊好幾次。」

「沒有,我沒有看過……這個人怎麼了?」

「我們有些事情想問他。」男人以不悅的聲音說。「而且他是離家少年,他的雙親已經提出協尋失蹤者的申請。」

膝蓋宛若變成別的生物,無法抑制地顫抖。

「還有,天野同學。」女警的聲音說,「你和念小學的弟弟兩個人一起生活吧?」

「是的。」

「這樣其實也有點問題。沒有監護人陪伴,只有未成年人獨自生活——」

「可是!」

陽菜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音。

「我們沒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擾……」

我聽到玄關的門「砰」一聲關上的聲音。警察似乎暫時先回去了。我緩慢地調整呼吸,走出洗手間。陽菜仍舊站在玄關前方,背對著我低聲說:

「他們說明天會再和兒福機構的人一起過來。」

遇到危機的不只有我,陽菜姐弟也面臨重大問題。我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先思考哪一個問題。陽菜轉頭,以憔悴不堪的表情說:

「怎麼辦……我們會被拆散!」

「——啊!」

這時,口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我拿出手機,看到打來的是須賀先生。

我悄悄打開大門,探出頭環顧四周。昏暗的公共走廊上沒有人影。巷子的盡頭,隔著越來越大的雨,可以看到路燈照亮須賀先生的車。

「帆高,不好了!警察——」

我跑向車子,凪前輩從前座打開門對我說。

「嗯,我知道。前輩,你先回去吧。」

我坐進車子,關上車門。須賀先生坐在駕駛座,把帽檐壓得很低,戴著黑框大眼鏡。他靠在椅背上沒有說話。

「……須賀先生?」

「哦,你問我這身打扮?」他看著前方,以平常的嘲諷口吻說話。「我在隱藏身份。」

我無言以對。汽車音響的廣播以不帶感情的聲音播報氣象:『日落之後,氣溫急遽下降,都心現在的氣溫是十二度,創下觀測史上八月最低——』

喀嚓。須賀先生關掉廣播。

「……剛剛警察也來了我的辦公室。聽說他們是當作未成年誘拐案件在調查。我堅稱不知道,不過他們一定在懷疑我。」

「誘拐案件……」

「聽說你的父母親提出協尋失蹤者的申請。真是為孩子著想的好父母。」

須賀冷笑一下,然後突然壓低聲音繼續說:

「還有,他們說你有槍。這不會是真的吧?」

「……什麼?」

「警察拿監視器畫面的照片給我看,地點是在停車場的角落。雖然是放大之後畫質粗糙的照片,可是拿槍指著大人的小鬼的確有點像你。」

我無法順利呼吸、胸口疼痛,努力擠出辯解之詞:

「那是……撿到的!我以為是玩具,被流氓找碴的時候想要嚇嚇對方……已經丟掉了!」

「真的假的?」須賀先生露出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的笑容。「警方懷疑你非法持有槍械。」

我嚇得面無血色。須賀先生摘下帽子,戴在我頭上。

「這個給你,當作遣散費。」

遣散費?我雖然聽見他的話,卻無法理解句子的意義。須賀先生依舊沒有看我。

「你不要再來我家了。這樣下去,我會被當成誘拐犯。」

雨點打在引擎蓋上,聽起來像連續擊鼓聲般激烈。

「我正在申請接回女兒——說來很難堪,我在老婆過世後,曾經一度變成廢人。當時女兒被我老婆的雙親奪走監護權,現在我正在跟他們交涉。為了順利接回女兒,收入和社會評價都很重要。現在是很敏感的時期,抱歉。」

我知道須賀先生在等我的回答,雖然知道卻說不出話。須賀先生輕輕嘆了一口氣。嘆氣的聲音之輕,讓我感到受傷。

「……你還是明天就回家吧。這麼一來就全部恢複原狀了。不是很簡單嗎?只要坐渡輪就行了。」

須賀先生拿出錢包,點了點鈔票。

「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方式。」

他把幾張一萬日圓鈔票塞到我手中,然後總算看了我的臉。我臉上一定掛著想哭的窩囊表情。須賀先生從剛才就一直沒有稱呼我的名字。

「——少年,你也該成熟點了。」

我打開公寓的門,看到房裡散落的東西。姐弟兩人正在把行李塞進背包里。陽菜沒有移開落在手邊的視線,對我說:

「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咦?可是你們要去哪裡?」

「不知道,可是——」

「只要跟姐姐在一起,不管去哪裡都可以!」凪前輩開朗地說。

陽菜慈愛地瞥了前輩一眼,再度把視線落在手邊。

「帆高,你在被警察輔導之前,最好還是回老家吧。畢竟你還有地方可以回去。」

連陽菜都說出和須賀先生同樣的話。雨聲越來越大。陽菜看了看我,露出安撫小孩子般的笑容說:

「我們不會有事的。」

「!」

我感到心很痛。看到這張笑臉、聽到這句話,原本混亂的思緒總算撥雲見日。

「……我不回去。」

姐弟倆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我。我終於想起自己該做的事。現在正是我必須保護他們的時候。雙腳已停止顫抖,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以吐出空氣的力道說:

「我們一起逃吧!」

插圖ame

那天的雨從傍晚就越下越大,到了晚上變成異常的豪雨。

簡直像天空的水龍頭壞掉一般,宛若濁流的雨降在街上。電視上播放的東京遠景中,大廈底部隱沒在水霧中,上方則被濃霧籠罩,看似浮游的廢墟。

電視上的播報員說:『東京都剛剛發布大雨特別警報。這場雨有可能成為數十年一次的大雨。低洼地區必須以最高警戒提防淹水和河川泛濫。請用電視、廣播、網路確認當地的災害資訊。如果出現避難指示,請遵從指示行動。』

我試著轉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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