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大人們

那個少年看起來就好像迷路的小狗。

他穿著白色T恤、捲起褲管的牛仔褲和運動鞋,全黑的頭髮稍微蓋住眼睛,感覺好像多留了一個月左右沒剪。肌膚曬得很健康,想必和美白或保養無緣,但是具有來自內側的光澤。充滿好奇心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至於我,那年夏天剛好是接近人生最低潮的時期。大學四年級的暑假,其他同學已經獲得好幾家企業的內定錄取,我卻連求職活動都還沒有開始。我住在東京都內的老家,不用擔心生活費卻每天去打工,但是對打工的工作也沒什麼熱情,懷著好像在抗議某樣東西的心境,刻意懶懶散散地度過每一天。如果把「某樣東西」化成語言,大概是「父母親」、「社會」、「氣氛」、「義務」之類的。即使知道那是很幼稚的反抗心理,我仍舊無法進入求職的心境。我心中覺得,根本還太早了。我還沒有準備好,還不想要對任何東西屈服。

——簡單地說,我是因為不想變成大人在鬧彆扭。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窩囊。正當我對如此沒用的自己感到一籌莫展時,那個少年出現了。他天真無邪、毫無防備,對每一句話、每一件事、每一幅風景都會感動到誇張的地步。

我彷彿突然被交代照顧社團學弟一般,同時感到麻煩、好奇,以及一點點的自負。聽著此刻也在機車后座呼喚我「夏美、夏美」的聲音,心中產生莫名的懷念,以及似乎有新的東西要開始的激昂情緒。騎機車時迎面而來夾帶雨水的風,很久沒有感覺這麼舒適了。

插圖ame

「夏美,我剛剛看到好像凡爾賽宮殿的建築!」

在視野邊緣瞥見了綠色草坪包圍的巨大洋房,我情不自禁地大喊。夏美邊騎機車邊笑著說:

「超好笑的,帆高!這一帶是赤坂御用地,所以那棟建築應該是迎賓館。」

我不禁臉紅。

「你好像一直很興奮。」

我看著夏美穿著雨衣的背影,心中慶幸沒有被她看到我臉紅。我坐在夏美的機車后座,正要前往下一個採訪地點。被雨淋濕的風景飛快地往後流動。我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東京的哪一帶,不過不論在哪裡、不論看多久,眼前的風景都不會讓我感到厭倦。森林般的公園、映著天空的閃亮高樓、老氣的商店街與人潮、科幻電影造型的體育館、突然出現的教會與鳥居、視線所及就有好幾千個房間的高樓大廈群——就好像把分散的場景全都塞在一起的箱庭插圖zhu。直到現在我仍舊不敢相信自己正在這座城市淋雨。

註:箱庭 是在淺箱中置入砂土,放置迷你人偶、房屋、橋樑等等營造出迷你場景的作品。盛行於江戶時代。

我工作的地方是須賀先生經營的小型編輯企畫公司。

我被交代的工作,首先是所有雜務。辦公室也兼作須賀先生的住家,所以我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準備早餐。我從來沒有料理經驗,一開始感到不知所措,幸虧須賀先生對家事不太講究,即使是我笨手笨腳製作的荷包蛋和味噌湯,或是在便利商店買的杯裝味噌湯和配菜,他都覺得無所謂也沒有特別的感想,全都默默地吃完。

接著是掃地和收拾。我必須收拾須賀先生隨便亂放的茶杯、酒杯、空罐,清洗碗盤,然後把垃圾分類、拿出去丟;也得撿起須賀先生像小孩一樣脫了亂丟的襪子和T恤拿去洗,另外還要打掃洗手間和淋浴間。

在這之後,總算可以進行比較像工作的事。我要把塞入信箱的明信片和信封分類,寫好寄給出版社的申請單,把丟在空盒裡的收據依照日期貼在本子上。最花時間的是打採訪的逐字稿。這項工作是把錄在手機或IC錄音機的採訪內容打成文章,再由須賀先生或夏美(偶爾也會由我)以這份文章為材料來寫稿。

不久之後,夏美就會騎粉紅色本田小狼來到辦公室。夏美似乎不是正職員工而是兼差,不過這家公司的會計事務都由她包辦。

「喂,我不是教過你,酒錢要歸類為交際費嗎?」

夏美看了賬簿後斥責我。

「怎麼才寫這麼一點點?」

須賀先生探頭看了電腦螢幕後奚落我。

「要趁特價的時候才能買!」

夏美看了超市收據之後責罵我。

「不是跟你說過,要去掉跟內容無關的部分嗎?把說話的人吞吞吐吐的部分全都記錄下來也沒意義吧?」

須賀先生讀了文章怒叱我。

『又不在?你昨天不是說過,他明天一定會回來嗎?』

編輯打電話來催稿,我只好連連道歉。

「喂,碳酸飲料沒冰過根本不能喝啊!」

假裝不在家卻在喝酒的須賀先生批評我調的高球雞尾酒。

每一天都像被未知的濁流衝擊,讓我一再對自己的無知與無能驚訝,每天都拚命工作。不過,就連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即使一直挨罵,我也完全不覺得工作辛苦,甚至被罵的時候還感到高興。為什麼?我是這種人嗎?直到上個月,我還那麼痛恨被人命令或被強迫做事。這兩個星期中,自己到底是哪裡變了?

「聽說他們在找晴女!」

「什麼?超好笑的!」

女高中生三人組哈哈大笑。因為聲量太大,我不禁環顧四周。這裡是大型百貨公司對面的家庭餐廳,雖然是平日白天,客人卻很多。夏美在網路上約見面的三名女高中生穿著制服短裙,卻抱著雙膝坐在沙發上。我好久沒接觸同世代的女生,為她們這般毫不含蓄的態度震懾。據說請她們聊八卦的報酬,是飲料吧和每人一道自選甜點。

「我妹的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的同學,聽說是如假包換的晴女喔!嗯?年紀?我不知道,不過如果跟我妹一樣,就是國中生吧?總之那個女生很厲害,不只是她在場的時候常常出太陽那麼普通,而是不同等級的晴女!如同對神壇拜拜那樣,只要拜託她說希望什麼時候天晴就行了。比方說約會那一天一定要是晴天——」

我拚命記筆記,想起須賀先生說過不能只依賴錄音,而是要掌握話題的走向記下筆記。

「接下來要去採訪下一個對象。三十分鐘之後,約定地點是早稻田!」

我跟在夏美後面奔跑,感覺好像是她的社團學弟。

「我在信中也告訴過你們——」

戴著薄薄的眼鏡、看起來一本正經的男人,在研究室前方不耐煩地說。

「因為是關口先生的介紹,我才接受採訪。不過我們是跟氣象廳也有合作的正派研究室。我並不是說你們的雜誌不正派,只是——」

像這樣百般不情願的男人,二十分鐘後卻不知為何口沫橫飛地熱情說道:

「當時我監測的觀測氣球探空儀上,捕捉到異常的影子!在積雨雲的深處,從地面上絕對看不到的雲層當中,出現了像生物一樣成群移動的細小物體!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也可能只是單純的雜訊。話說回來,雖然我不常告訴別人,不過我認為空中即使有未知的生態系存在也不奇怪。天空比海洋還要深不可測。事實上,和年長的研究者一起喝酒的時候,一定會談到這類話題。比方說——」

「我就說太冗長了,要寫得更直接一點。太多啰啰嗦嗦的比喻。」

須賀先生讀了印出來的稿子之後斥責我。

「喂,我不是教過你,面談要算會議費嗎?」

夏美看了賬簿之後責罵我。

「不是跟你說過文章要有連貫性,你這樣頭尾根本沒有接在一起。這一段全部刪掉重寫!」

須賀先生窺探電腦螢幕之後怒叱我。傍晚採訪回來後,到現在已是深夜,我們仍舊在寫稿。標題是「最新版·東京的都市傳說」。這是一篇三十頁的特別報導。

「啊,不過這一段不壞,試著把它放到一開頭好吸引讀者。」

「是!」

「帆高,可以去泡咖啡嗎?」

「是!」

「不要即溶的,要磨豆子。」

「是!」

「帆高,我肚子餓了。」

「是!」

「我也是。還是別泡咖啡了,我想吃面。」

「是!」

「我要烏龍麵。什錦炒烏龍麵。」

「是!」

「不,還是炒烏龍麵好了。」

「是!」

我把顯示Cookpad插圖zhu的iPad放在水槽旁邊,不熟練地用菜刀切碎洋蔥和紅蘿蔔,因為沒有豬肉所以放入罐頭鮪魚,加了粉末調味料之後放入烏龍麵拌炒,然後撒上柴魚片。

註:Cookpad 日本最大的食譜社群網站。

當我端出做好的炒烏龍麵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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