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傍晚時,媽媽準備出門。今天她值小夜班,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我可能半夜兩點之後才會到家,晚飯幫你準備好了,要記得熱來吃。用火小心點,還有用功讀書很好,不過一點前要睡覺,可以嗎?」

「好好好,開車小心喔。另外明天……」

「我知道,我當然不會忘記。我出門羅。」

「慢走。」

車子引擎聲從家門前的馬路逐漸遠離。

結業式結束回到家後,我拜託媽媽打了好幾通電話到學校,希望她從監護人的立場和玻璃班上的導師商量。不過「她爸爸一定有鬼!」這種話實在不能說,只是想經由大人之口說出令人在意的外婆一事,希望導師好好確認玻璃家裡的狀況。

只可惜總是時機不對,導師一直不在位子上。說不定她已經離開學校,前往藏本家。雖然媽媽留言請對方回來後和我們聯絡,不過直到現在都沒有接到電話。媽媽說明天會再打。儘管放寒假,學校也不會馬上全部停止運作。

一個人待在靜怡的房間里,我翻著考古題,內心一直無法冷靜。我的眼睛沒有追逐書里的文字,只是用指尖彈著厚重的紙本。

早知道結業式一結束就去攔住玻璃的導師,這麼一來我就能直接告訴她玻璃家裡的狀況有多奇怪。不過那時候她好像在開會,並不在教職員辦公室。

(要再去一次玻璃家嗎?)

但這樣可能會撞見玻璃的導師,我不想妨礙玻璃與導師深入溝通的機會。

(可是那個老師不太可靠。)

我試著想像玻璃的父親與導師正面對決的場面,導師能善加察覺那個父親奇怪的地方嗎?她能像媽媽一樣,靠直覺發現真相嗎?

我越想越後悔,應該早點告訴那位導師關於玻璃外婆的事,總覺得自己犯下了關鍵性的錯誤。我腦中浮現玻璃的背影,嬌小的背影獨自走在漆黑的路上,離我越來越遠,最後被黑暗吞噬,再也看不見。

忽然一股寒意襲來,令我全身寒毛直豎。從學校回家時感覺到的清晰不祥預感再次湧現,讓我噁心想吐。

也許我心裡生了病,晚上睡不著,書也讀不下去,最近完全沒有食慾,從看見玻璃手腕上的指痕後一直是這個樣子。

即使我心急如焚,顯然也只是空著急。雖然有想救玻璃的偉大決心,到頭來卻一事無成。不管做什麼,心裡總想著現在不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這種人不該活在這世上。

(……怎麼辦,必須趕快把玻璃救出來……怎麼辦、怎麼辦……)

窗外一片漆黑,起霧的玻璃窗上映照出我有如活屍的臉龐。我感到厭煩,為了替室內換進新鮮空氣而打開窗戶。

一開窗,我看見窗外的馬路上,有個人影孤零零地站在那裡。那和某天早上,我以為玻璃在外面而眯起眼睛細看的是同一個地點。

黑影的頭很尖,恐怕是將兜帽拉得很低的輪廓。完全看不見那個人的臉,是誰?從這裡甚至看不清楚對方是男是女,然而——

「……是玻璃嗎?」

我扯開嗓門大喊,對方似乎輕輕點了個頭。比起見面的喜悅,更強烈的情感是恐懼。是玻璃——我的身體不自覺開始顫抖。她在那裡做什麼?她在那裡待了多久?在那麼陰暗寒冷的地方,她到底在做什麼!

「快進來!」

我的身體探出窗戶,不由自主地大喊。

「進來屋裡!」

「……學長!」

回應我的聲音果然是玻璃,只是她的嗓音很沙啞,而且比我還激烈地顫抖。

「我、我會過去的,可以請你先關燈嗎!」

「什麼?」

「拜託你!」

「……知道了,你快過來!」

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我還是按照玻璃的要求把家裡的燈全部關掉,打開玄關的門。

門的另一頭,從黑暗中出現更加漆黑的影子。

「……對不起,學長明明忙著準備考試……」

影子發出玻璃的聲音,伴隨牙齒喀噠喀噠打顫的聲音。

「你在那裡待多久了?」

「沒、沒多久。那……那個,昨天……那件事,我……真的、真的……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你討厭我也是應該的……」

「這種事情不重要,快進來屋子裡!」

「……有、有件事我一定要告、告訴學長……」

發出玻璃嗓音的影子遲遲不肯從玄關進入屋裡,影子杵在原地一再喘著氣,這麼說:

「危險逼近了。」

「趕快逃走,和伯母一起逃。」

「……逃?」

「突然這樣說,你覺得我頭腦有毛病也沒辦法,不過我說的是真的。這裡很危險,趕快逃離這個地方。」

「什麼東西危險?」

「是飛碟。」

「……飛、碟。」

「沒錯,飛碟準備展開攻擊了。」

「……等一下,抱歉,我就直接說了。」

我拋開所有遲疑,終於說出內心一直以來的想法。

「那指的是你爸爸,對吧?」

玻璃沒有回應,沒有給我否定或是肯定的答案,成了一道沒入黑暗的黑影,只能從肩膀看得出影子激烈地喘著氣。

「危險是什麼意思?攻擊又是什麼樣的攻擊?」

「是、是什麼意思不重要,總之你們趕快逃。請相信我的話,你們在這裡很危險,真的很危險。」

「是通知警方比較好的事嗎?」

「不能報警!」

玻璃忽然發出有如慘叫的高亢嗓音。

「我只希望你們儘快逃離這個地方!之後的事請等逃走後再想。伯母現在在什麼地方?」

「工作,早上才會回來。」

「這樣啊……待在醫院或許比較安全,可以請你告訴她別回家嗎?啊,電話……對了,打電話到醫院。」

「為什麼要說謊?」

「在外面也可以打電話,還是先逃吧。」

「我問你,你和你爸爸為什麼要說謊?你知道我媽在市立醫院工作吧,外婆住在市立醫院這種事一查就知道是騙人的了。」

「這裡很危險,快點。」

「還有,昨天那件事跟那種態度是什麼意思?你不可能是認真的吧?有人指使你那麼說嗎?是不是你爸爸命令要對我說這種話?為了使擔心你的人對你敬而遠之。」

「真的很危險,拜託你快逃,別問那麼多了,快點。」

「你先回答我!」

「快逃!」

啪!玻璃忽然粗暴地捶向玄關的電燈開關,巨大的聲響、粗魯的動作,還有猛然點亮的燈讓我嚇了一跳,瞬間閉上眼睛。

然後——

「——啊。」

睜開眼。

「我爸爸很危險。」

我看見了。

「請趕快逃!他的目標是學長和伯母!」

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如此傷痕纍纍的女孩子。

「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不小心說出伯母在市立醫院工作!爸爸發現謊言被拆穿,現在精神非常混亂!他不曉得會做出什麼事,啊,不過……」

「玻璃。」

「看見我這個樣子……你大概心裡也有底了吧……?」

「等一下……」

「不用擔心我。」

「……等一下……」

「我自己會想辦法。」

「我說等……」

「學長你快逃。」

「拜託你……!我說等一下……」

我伸出手揮落兜帽,想觸摸玻璃的臉頰。不過因為內心的恐懼,我在還有數公分之處停了下來。

玻璃用自己的手抓住我停止動作的手,猛力按住她的臉頰,我們有一段時間幾乎忘了呼吸。我的手掌碰觸到玻璃的臉頰,傳來冰冷的觸感,彷佛她已經死亡,也像捧著裸露在外的頭蓋骨。

我甚至不需要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玻璃的幾根手指僵直地發抖,從眼瞼到臉頰的大半張臉高高腫起,一隻眼睛已無法睜開,眼睛底下出現有如黑眼圈的淤血,裂開的嘴唇腫得歪斜,看起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臉的形狀也好,肌膚的顏色也罷,都和原本的玻璃大不相同,那頭長發如今也被一口氣剪到耳朵上面,沒有剪到的幾根長髮絲像血管一樣在胸前搖晃。不論是鼻子、嘴巴還是耳垂,都留下了擦去而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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