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一次見到她,是星期六在醫院的病房。上午是陰天,氣溫也算舒適。她傳簡訊告訴我可以會面的時間,所以我就去探病了。說是我去,其實是被叫去的。
她住單人病房。我到的時候,沒有其他探病的客人,她穿著普通的病人服,手上掛著點滴管,面對窗子跳著奇怪的舞。
我從背後出聲叫她,她嚇得蹦起來,大聲驚叫著躲進被窩裡。我在床邊的摺疊椅上坐下,等騷動平息。她突然靜下來,沒事人似地在床上坐正。她的突如其來之舉是不分時間地點的。
「不要突然過來啦。我會先丟臉死的。」
「要是你因為這種前所未聞的方式死了,我會拿來當一輩子的笑話說喔。這是給你,探病的禮物。」
「哎——,那樣很好呀!啊,是草莓!一起吃吧。把架子上的盤子拿過來。」
我按照她的指示,到旁邊的白色架子上拿了兩套盤子跟刀叉,回到椅子上坐下。順便一提,草莓是我說要去探望住院的同學,爸媽給錢讓我買的。
我摘掉草莓的蒂,一面吃著,一面問她的病情。
「完全沒事。只是數值有點變動,我爸媽很擔心,就送我來住院,沒問題的啦。大概住院兩星期,接受特別的藥物治療,然後就可以回去上學了。」
「那個時候已經放暑假了。」
「啊,對喔。那得先跟你敲定暑假的計畫。」
我望著她手臂上的點滴管。掛在鐵架上搖晃的袋子里裝著透明的液體,腦中浮現一個問題。
「你跟其他人,比方說閨蜜恭子同學,是怎麼說的?」
「我跟恭子他們說來割盲腸。醫院這裡也配合我的說法。她們好像很擔心,這樣我更不能說實話啦。幾天前把我壓倒在床上的『交情好的同學』覺得如何?」
「唔——,我覺得至少應該跟閨蜜恭子同學說清楚。然後就尊重前幾天撲過來抱住我的當事人的想法啦。」
「哎喲,不要讓我想起來啊!好丟臉!死前被你壓倒的事,要是讓恭子知道,你就乖乖等著被宰吧。」
「你想讓閨蜜同學成為殺人兇手嗎?真是罪孽深重。」
「閨蜜同學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給恭子同學取的小名。有親近的意味。」
「聽起來非常死板,就好像叫課長先生是一樣的吧?」
她驚愕地聳聳肩,跟平常沒有任何不同。
我在簡訊中詢問過病情,看見她本人精神飽滿的樣子,於是放心了。我本來擔心她是不是病況轉劇要早死了,現在看這個樣子應該不至於。她臉色很好,動作也很敏捷。
我鬆了一口氣,從包包里拿出新買的筆記本。
「點心吃完,開始做功課了。」
「哎——,再混一會兒嘛!」
「是你叫我來幫你複習的啊,怎麼能一直打混。」
我今天到醫院來,除了很久沒看見她之外,還有正當的理由。她拜託我幫她補沒去上學的那幾天缺的課,我當下就立刻答應了,她反而吃了一驚。真是有夠失禮的。
我把新的筆記本和筆遞給她,跟她說了課程的重點。我憑自己的主觀,省略了感覺起來不重要的部分,進行了簡略的補習,她也很認真地聽。連休息的時間算在內,我的濃縮講課大約一個半小時就結束了。
「謝謝。『交情好的同學』很會教人啊。以後當老師吧!」
「才不要。你為什麼老是要我做跟別人扯上關係的事情啊?」
「可能是要你替我做,如果我不死的話會想做的事吧。」
「你這麼說,我要是拒絕了不是顯得很卑鄙嘛,不要這樣。」
她一面吃吃地笑著,一面把筆記本放在床邊咖啡色的架子上,上面堆著雜誌跟漫畫之類的書。像她這樣行動派的人,關在病房裡一定覺得很無聊,怪不得會跳奇怪的舞。
時間接近中午。我事前知遒中午閨蜜同學要來,所以打算十二點離開。我也跟她說了,她回道。
「你也加入當閨蜜就好了啊。」
我慎重地拒絕了。當家教當到肚子都餓了起來。最重要的是確認她沒事,就心滿意足了。
「那在你回去之前,變魔術給你看吧。魔術喔!」
「哎,你已經學會了?」
「簡單的而已。我練習了好幾個。」
她變的魔術是撲克牌的把戲,讓對方選一張牌,然後猜中。我覺得能在這麼短的期間內學會很厲害。我對魔術一無所知,所以不知道秘訣是什麼。
「下次我會表演更難的,敬請期待!」
「我很期待。最後表演從著火的箱子里脫逃吧。」
「你是說火葬場?那不可能的啦!」
「就說了不要講這種笑話。」
「小櫻——你好嗎………怎麼,又是你?」
這個快活的聲音讓我不由得轉過頭,走進病房的閨蜜同學皺著臉瞪著我。我覺得最近閨蜜同學對我的態度越來越明顯了,這樣下去,她死後我要跟閨蜜同學交好,看來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站起來,跟她說了再見,然後離開。閨蜜同學明顯地在瞪我,我避開了她的視線。昨晚電視上的動物節目說,不要跟猛獸對視。
話雖如此,我本來希望兩種不同的生物可以不要互相干涉,但我的意願卻被無視了。她在病床上,突然說出了出乎意料的話。
「對了,『交情好的同學』,上次借你的我哥的T恤和內褲呢?」
「啊……」
我從來沒有這麼痛恨自己的漫不經心。跟她哥哥借的衣服放在包包里,完全忘記拿出來還她。
但是她也用不著現在說出來啊!
我轉過身,看見她笑嘻嘻的面孔和床邊閨蜜同學驚訝的表情,我盡量不表現出內心的動搖,從包包里拿出裝著衣服的塑膠袋遞給她。
「謝謝!」
她滿面堆笑,輪流望著我和閨蜜同學,我也偷瞄了閨蜜同學一眼。我也有怕看又想看這種愚蠢的慾望吧。閨蜜同學已經收起驚愕的樣子,改以殺氣騰騰的目光瞪著我。可能是心理作用也說不定,但我覺得她好像發出獅子般的吼音。
我立刻避開閨蜜同學的視線,快速走出病房。在我走出去之前,聽到閨蜜同學壓低了聲音,質問她說:「內褲是怎麼回事?」
我加快腳步離開,以免被捲入麻煩里。
新的一周,星期一我乖乖去上學,教室里竟然流傳著我作夢也沒想到的謠言——看來我似乎是她的跟蹤狂。
這謠言照例是從嚼口香糖的男同學那裡聽說的。真是胡說八道,我皺起眉頭,他好像覺得很有趣似地問我要不要吃口香糖,我鄭重拒絕。
我想像了一下謠言發生的經過。一定是有幾個人看見我跟她在一起,不知怎地,傳成她在哪裡我就跟到哪裡,然後對我沒好感的人帶著惡意說我是跟蹤狂,就傳成跟真的一樣了。我的想像力只到這裡為止,但應該跟事實相去不遠吧。
就算經過真是如此,完全沒事實根據的謠言,還是讓我大吃一驚。更有甚者,班上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謠言,大家竊竊私語,說我是跟蹤狂,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再說一遍,我真的非常吃驚。為什麼他們都相信大多數人的說法就是正確的呢?只要有三十個人在一起,他們估計就能毫無顧忌地殺人吧了。而且還渾然不覺那並非人性,只是機械性的機制而已。
因此,我心想事態說不定會惡化,大家會聯合起來霸凌找,但這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說穿了,他們真正有興趣的是她,而不是我這個跟蹤狂。
不,我不是跟蹤狂。他們完全沒必要對我採取毫無益處的麻煩行動。至於每天到學校來都瞪我閨蜜同學,光是她對我抱著美其名為興趣的敵意,就夠可怕的了。
星期二,我第二次去醫院探病的時候跟她說了這件事,她捧著胰臟哇哈哈哈哈地大笑。
「恭子、『交情好的同學』跟大家都好好玩啊!」
「你覺得背後說人壞話很好玩?真是惡劣!」
「我覺得大家之前都不理會你,現在這樣注意你很好玩。那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陷入現在的狀況嗎?」
「當然是因為跟你在一起,不是嗎?」
「你打算把帳算在我頭上?不對喔,是因為你都不跟大家說話的關係。」
她在床上剝著蜜柑的皮斷言道。
「大家都不知道『交情好的同學』是怎樣的人,所以才會那麼想。為了解開彼此的誤會,你應該多跟同學們往來。」
「我不做對大家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