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月的事,晚開的櫻花還在綻放。
醫學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進步了。詳細的情況我完全一無所知,也沒想要知道。
只能說,醫學至少已經進步到能使罹患重病活不過一年的少女,在不讓他人察覺的狀態下毫無異常地生活。也就是說,人能活得有個人樣的時間延長了。
我覺得分明有病卻能繼續活動,簡直就跟機器一樣。但我的感想對患了重病的人來說毫無意義。
而她也不受沒必要的念頭干擾,正好好享受著醫學的恩賜。
我這個同班同學,竟然得知了她的病情,只能說是她瞻前不顧後,運氣太差了。
那天,我沒去上學。之前我動了盲腸手術,回醫院去拆線。我的狀況很好,拆線也一下子就結束了。本來就算遲到也該去上學的,但大醫院總讓人等上很久,我壞心地想,既然這樣乾脆不去學校算了,於是就留在醫院大廳徘徊。
只是一時興起。大廳角落一張孤伶伶的沙發上放著一本書,不知是誰落下的。我一面心裡嘀咕,一面好奇不知道是什麼書,於是抱著喜歡看書的人特有的期待和興趣走了過去。
我在來看病的人之間穿梭,走過去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像是大約三百多頁的文庫本,外麵包著醫院附近書店的書衣。
我取下書衣想看書名時,小吃了一驚。書店的書衣下不是文庫本的封面,而是用粗馬克筆手寫的「共病文庫」四侗大字。當然我從來沒聽過這個書名或出版社。
這到底是什麼啊,我想不出答案,便順手翻開一頁看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頁不是熟悉的印刷字體,而是工整的原子筆手寫字。也就是說,這是某人寫的文章。
『20年11月23日
從今天開始,我要在命名為共病文庫的這本冊子上,記錄每天的想法和行動。除了家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再過幾年就要死了。我接受這個事實,為了和疾病一起活下去而做紀錄。首先,我罹患的胰臟疾病,在不久之前還是一診斷出來,絕大部分的病人都會立刻死掉的重病之王。現在則是幾乎沒有什麼癥狀……』
「胰臟……要死了……」
我嘴裡不由得吐出日常生活中從來不會發出的聲音。
原來如此,看來這是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的某人和病魔纏鬥的日記。不,看來是和疾病共同生存的日記,顯然不應該隨便翻閱的。
我察覺這一點,闔上這本書時,頭頂上方傳來一個聲音。
「呃……」
我聽到聲音抬起頭來,心裡的驚訝沒有表現在臉上。我驚訝是因為我認識聲音的主人,之所以隱藏情緒,是因為我覺得她叫我可能跟這本書無關。
話雖如此,估計就算是我這種人,也不願承認自己的同學可能正面臨著即將死亡的命運吧。
我裝出「喔,是同班同學叫我啊」的表情,等待她把話說完。
她伸出手,好像在嘲笑我膚淺的期待。
「那是我的。『平凡的同舉』,你來醫院做什麼?」
在這之前我幾乎沒跟她說過話,只知道她是同班同學,開朗活潑,個性跟我完全相反。因此,被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得知自己罹患重病,她竟然還能堅強地露出笑臉,讓我很是吃驚。
即便如此,我還是決定儘可能裝出不知情的樣子,覺得這對我和她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我之前在這裡割了盲腸,今天來做術後治療。」
「喔,原來是這樣。我是來檢查胰髒的。要是不給醫生看就會死掉喔。」
竟然有這種事。她立刻就粉碎了我的顧慮和用心。觀察著她莫測高深的表情,她在我身邊坐下,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嚇了一跳嗎?你看了《共病文庫》吧?」
她好像在介紹自己推薦的小說一樣毫不介意地說道。
原來如此,這是她策劃的惡作劇,只不過上鉤的碰巧是我這個同班同學而已。我心裡甚至這麼想。
「老實說……」
看吧,要說破了。
「嚇了一跳的人是我。我以為搞丟了,慌慌張張地來找,結果被『平凡的同學』撿到啦。」
「……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就是我的《共病文庫》啊!你不是看了嗎?這是我自從發現胰臟生病了以後寫類似日記的東西。」
「……開玩笑的吧?」
這裡分明是醫院,她卻肆無忌憚地哈哈笑起來。
「你以為我的興趣有多低級啊。這連黑色笑話都算不上喔?上面寫的都是真的,我的胰臟不能用了,要不了多久就要死啦!嗯。」
「……喔,原來如此。」
「哎——,只有這樣啊?怎麼沒有再誇張一點的?」
她好像很遺憾似地叫起來。
「……沒有啊,同班同學跟你說自己馬上要死了,該怎麼回答才好?」
「唔——,要是我應該說不出話來吧!」
「是啊。光是我沒有說不出話來,你就應該稱讚我了。」
「說得也是。」
她一面回答一面吃吃地笑。我完全不明白有什麼好笑的。
她從我手中接過那本書,站起來對我揮揮手,然後走進醫院裡面去了。臨走前,還拋下一句:「我對大家都保密,你不要在班上講喔。」
她既然這麼說了,我想以後應該也不會有所交集,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
話雖如此,第二天早上,她在走廊跟我擦身而過的時候,卻跟我打了招呼,而且還自願當了每班沒有限定人數、本來只有我一個人做的圖書委員。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天生是隨波逐流的個性,就老老實實地教了菜鳥圖書委員該做些什麼事。
我在星期日上午十一點站在車站前面的原因,回想起來,正是因為那本文庫本。這世上什麼會成為契機真的很難說。
我就像一艘無法逆流而上的草船,到頭來仍然沒有拒絕她的邀約;正確說來,是沒有機會拒絕,只好乖乖來到說好的地點。
其實,或許該直接放她鴿子,但這樣就成了我的不是,給她揪住小辮子之後她會怎樣可很難說。她跟我不同,是像破冰船一樣勇往直前開拓道路的人,草船跟她對抗顯然是不智之舉。
我比約定的時間旱五分鐘來到雕像的前面,稍微等了一下,她就準時出現了。
自從那天在醫院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穿便服的模樣。她穿著簡便的T恤和牛仔褲,帶著笑容走過來。我微微舉手招呼。
「早安,我還在想要是被放鴿子怎麼辦呢——」
「要是我說沒有這可能的話,就是說謊了。」
「結果OK呢。」
「這樣說好像也不太對啦。所以今天要做什麼?」
「喔,興緻很高嘛。」
她在亮晃晃的陽光下露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慣常笑容。順便一提,我當然沒啥興緻。
「總之,去市中心吧。」
「我不喜歡人擠人。」
「『知道秘密的同學』有車錢嗎?要不要我幫你出?」
「我有錢。」
結果我一下子就屈服了,依照她的提議先去市中心。正如我所料,有各種店家的巨大車站人潮,多得足以讓怕生的人退避三舍。
她精神飽滿地走在我旁邊,完全不介意人潮的樣子。我不禁心生疑念——這個人真的馬上就要死了嗎?但她之前讓我看過各種正式的文件,毫無懷疑的餘地。
我們走出收票口,她在越來越多的人群中毫不猶豫地前進。總之,我盡量跟上她以免走散,來到地下層之後人少了一些,終於有機會詢問她今天的目的地。
「先去吃烤肉。」
「烤肉?還不到中午耶?」
「肉的味道白天跟晚上會不一樣嗎?」
「很可惜,我對肉的愛好,沒有強到能分辨因時間不同而有所差異的地步。」
「那就沒問題了。我想吃烤肉。」
「我十點才吃過早餐的。」
「沒問題,沒人討厭烤肉。」
「你有跟我對話的意思嗎?」
好像並沒有。
反對也是白搭,待回過神時,我已經隔著炭爐跟她面對面坐著。真的是隨波逐流。店裡沒什麼人,光線有點昏暗,每個桌位各自有照明,讓我們毫無必要地清楚看見對方的臉。
不一會兒,年輕的店員就過來蹲在桌邊,準備替我們點菜。我不好意思點,她就好像背誦預習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