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終章 我是外星人

放眼望去是一片無邊無盡的黑夜。

我將手撐在聳立的灰白色牆壁上,用力深呼吸一次。

我現在可是責任重大。萬一我失手從這裡摔下去,將會以日本國恥之姿永世流傳。以這種形式留名於歷史,我可是敬謝不敏。

此刻的我,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內心竟然沒有一絲猶豫或恐懼。

而且,我清楚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彷佛能聽見從故障的部分傳來「快修理我」這句話,或是有人溫柔地提醒「稍微幫那裡修理一下」。

我遵循那道聲音,穿過靜止於頭頂上方的大量巨型機械手臂之間,默默地展開作業。因為內藏的無線電會將聲音傳出去,所以再怎麼想自言自語,也不可能真的說出口。

由於遭受小型太空垃圾撞擊,造成從地表遠端操控的機器人有一部分毀損了。現在已從維修用外殼入侵機器人內部的我,在形形色色的電線與管線中找到目標物。我謹慎又迅速地取下受損零件,接著把相連於手腕繩索上的備用零件安裝進去。隨後,確實從手中傳來一種類似嵌入七巧板的感覺。

達成目標後,我爬至外側,語氣平淡地用無線電耳麥報告成果。

「這裡是市冢,機器人的電子基板已更換完畢,請準備重新啟動。」

『這裡是吉田。明白了,接下來交由地表管制室處理,進入重啟系統程序。』

吉田隊長結束通話後,無線電傳來進行作業的聲響。

經過短暫的沉默,原先無力低垂的所有白色機器手臂,猶若被餵食飼料的動物般,活力充沛地產生反應。

吉田隊長一如往常的嚴肅口吻中,帶有些許欣喜的語調。

『重新啟動完畢,機器人已恢複正常。任務成功,你做得很好。』

心中的緊張舒緩後,我將憋在肺里的空氣呼出來。

即使大腦明白一切都沒問題,但在實際聽見結果前,內心仍會忐忑不安。好歹自己也是代表日本來到這裡,假若我把龐大的稅金,像是丟入臭水溝般地短短回答一句「修不好」,下次的任務很可能會被送去坐冷板凳。

『辛苦你了,市冢,快回來喘口氣吧。』

聽完吉田隊長送來口頭上的慰勞,我仰望著頭頂上的太陽能板說:

「這裡是市冢。我在進入太空前,從『夜明』的太陽能生成器顯示板確認到微弱雜訊。為求謹慎,我想前往現場確認並做簡易調整,希望能批准。」

『你的氧氣還能維持多久?』

「可以達四個小時。」

隨時顯示於頭盔抬頭顯示器上的生命跡象監控系統,也全都顯示正常,無論是腦波、脈搏、呼吸、血壓都沒有異狀。

『好吧,但你要隨時謹記基本守則。在太空梭外活動時,氧氣的消耗比想像中更劇烈,而且伴隨許多風險。如果經過三十分鐘或發現任何異狀,你就立刻回來。』

「收到。」

我結束通訊,將維生繩索綁在「夜明」的外殼上,朝太陽能生成器的中樞前進。

途中,我基於些許罪惡感,在心中向吉田隊長道歉。

其實太陽能生成器有異狀只佔了一半的理由,另一半純粹是基於我想暫時待在太空梭外的個人願望。若是據實以告,吉田隊長應該也會同意,可是我們的對話紀錄會全數保留下來,就算對外再如何保密,要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在他人面前,我仍會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不經意地抬頭往上方望去。

在發出藍色光輝的巨大星球中心,能看見在天氣預報里司空見慣的細長狀綠色土地。

看來我恰巧通過日本正上方。記得現在剛好是日本時間晚上十點左右。收看新聞的少部分人,或許會朝著這裡揮手打招呼。

心血來潮想服務一下觀眾的我,朝著地球揮了揮手,在腦中喃喃自語。

──地球果真是藍色的球體喔,東屋。

現在是西元二○三二年八月,同樣正值我最討厭的夏天。

此刻的我,飄浮在距離地表四百公里遠的宇宙空間里。

我在高中畢業後,考上大學的理工系,專攻航太工程。

這麼做的理由,當然是為了成為太空人。因為我想代替過世的東屋,親眼看看他即使賭上性命仍想看見的景色。

距今約五年前,在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JAA)的主導下,日本自製的載人太空梭史上首次發射成功。經過多次的太空梭試射後,JAA開始推動日本太空站「夜明」計畫,隨之而來的日本籍太空人招募活動,也比以前更常舉辦。由於針對航太工程系學生的獎學金制度也日漸完善,如今相較於十五年前的環境,應該多少讓民眾更容易成為太空人。

當然蓬勃的科技發展,並非僅限於航太工程。

過去無法治療的疑難雜症,相信現在或許都有辦法醫治了。

「……」

我停下檢修太陽能生成器的手。

事實上,我根本沒在進行檢修之類的工作。即使近乎反射動作地挪動雙手,大腦也不停想著其他事情。

當我回神時,已無心繼續作業,於是雙手一攤,橫躺在宇宙空間里。

我們搭乘的太空梭與建造中的「夜明」組裝在一起,自太空梭延伸的維生繩索,如同臍帶般系在我的背上。包含吉田隊長在內的三名成員,此刻應當正在太空梭內辛勤工作,唯獨我像只水母似地發獃,這樣當真沒問題嗎?這害我陷入自我厭惡的連鎖之中。

無須多提,像這樣疲於奔命的情況並非僅限於太空人。

古古亞從高中畢業後,就讀大學的護理系,現在以一名護理師的身分任職於大學醫院。我不否認這跟她高中時表示「想從事幫助貧困孩子的工作」有些落差,但根據偶爾與她聯絡所得知的近況來看,她似乎過著公私兩方面都很充實的生活。想必是她以自己的方式經歷了多次失敗,最終贏得打從心底能夠接受的未來。

──即使並未升空,也不表示白白浪費當時努力的過程。

──反倒是,如果輕鬆飛上宇宙,當事人未必能真切體會到成就感。

──不管夢想實現與否,我認為實際上並沒有太大差異。

東屋昔日說過的這些話,令我的胸口傳來一陣刺痛。

「……我好寂寞喔。」

我不經意地如此低語。

人類以肉身前往宇宙時,身體似乎不會爆裂或結凍,就連血液也不會沸騰。縱然在肉身狀態下,只要採取適當的應對方式(具體而言就是不斷吐氣),依舊能維持十幾秒的意識,超過這段時間,則會因為缺氧休克而窒息身亡,之後根據與恆星的相對位置,在沒有被直曬的情況下,細胞會因汽化冷卻而慢慢壞死。雖然宇宙空間對人類而言仍是相當致命,但至少不會讓人立即喪命,也不會死得屍骨無存或受盡折磨而死。

想姑且一試的心情,對我來說也並非完全沒有。

當然,我不會付諸實行。先不提死前能否留下遺言,在賭上國家威信的任務中自殺,可不是一句「責任自負」就能了事。隊長被究責可說是無庸置疑,最糟糕的情況,JAA可能還會向家屬索賠。

但我在這項任務里……不對,恐怕是就連對自己的人生,都無法找出單純進行作業以上的價值。

當初通過太空人選拔、首次飛向宇宙時,我確實很興奮,並且多少抱有要為航太工程發展帶來貢獻的使命感。在執行任務時,我也是戰戰兢兢地面對;順利完成後,也有得到成就感。

不過我就是我,就算窮極一生也無法取代東屋。

任憑我如何將這幅光景烙印在眼底,真正想看見此景色的人已不復存在。

所謂的宇宙,果真只是無盡的黑暗與永恆的冰冷。

「我好寂寞喔……東屋……」

就算找遍整個宇宙,東屋也已經不在了。

東屋想見的外星人,完全沒有任何能夠相遇的徵兆。

如今已失去名為東屋的指標,生活在這片宇宙里,對我來說真的太過遼闊──

『……冢……市……市冢!』

「哇?」

飄浮在宇宙空間、沉浸於感傷中的我,耳邊傳來吉田隊長的呼叫聲,我連忙撐起身子。

縱向旋轉三圈半後完美落地的我,破音地開口回應:

「請、請問有什麼事嗎?吉田隊長!」

是我的自言自語被聽見?還是修理的部分產生異狀?或是隊長終於發現我在偷懶而準備斥責?我已做好心理準備,但答案並非上述之中的任何一個。

吉田隊長的語氣不像是動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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