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過去―6

透子是在九月六日上午九點十七分接受第二次腦死判定的。這個時間被視為她的死亡時間。

倒在岸邊的透子和小女孩都沒了心跳。透子動完手術的傷痕滲著血,明顯處於危險狀態──儘管如此,我仍然先對少女進行CPR(心肺復甦術),是因為透子一定會選擇這麼做。事到如今這連藉口也算不上。確認呼吸、保持呼吸道暢通,以及進行人工呼吸。我利用網路惡補一些曖昧的知識,試著操作。不久後民宿有人來了,在他們叫救護車的期間,兩人被搬進屋內,嘗試利用AED(自動體外心臟電擊去顫器)進行去顫。AED只有一組,所以是用在少女身上,我則是藉由按壓胸骨來對透子施行心臟按摩。

少女成功恢複呼吸後,救護車載著兩人前往醫院。我也跟著一起去。在車內,醫護人員也對透子花了很多時間做CPR。連我都明白,並不只是我的體感時間,就醫學上來說這段時間也長得很不樂觀。

記得我拚命呼喚著透子的名字。

我也記得她的心電圖一直都是毫無起伏的嗶聲。

那便是心跳停止的狀態。醫療劇中經常會在這種狀態下進行去顫──亦即所謂的電擊,實際上似乎並不適用(心臟根本並未發生顫動,因此不管用),就算用了AED也不會進行電擊。就這層意義來看,對少女使用AED可說是正確的選擇。

透子最後恢複呼吸心跳了。

不過──到院後她仍然沒有恢複意識。她的心臟有在跳動,身體還活著。但據說人類只要持續心跳停止的狀態三到五分鐘,縱使生命跡象恢複也會對腦部造成損害。這是因為,氧氣送不到大腦這個人體最需要它的器官。而透子的狀況是──她花了三十分鐘才恢複。

事後我才得知,心律調節器的導線從她的心臟脫落了。傷口之所以裂開,原因研判是游泳時劇烈使用左手的關係。從前透子在筆記里告訴過我,導線鬆脫會發生什麼事。簡單來說,就跟並未裝設心律調節器的狀態沒兩樣。而她的心臟沒有它的話──

反過來說,若她並非身障者,得救的可能性便很高。再說,透子要不是得靠心律調節器生活,就一定會游泳。我很清楚,憎恨一直以來守護著她的機械根本不合道理,但我依然忍不住遷怒在初代心律調節器身上。

現代日本的法律,仍不承認腦死的概念等同於喪失性命。所謂的腦死──並非植物人,而是腦部完全失去其功能(沒有恢複的可能性)的狀態,在臨床上會被稱作腦死,但並不表示整個人死亡了。在這個階段下會進一步施行腦死判定的情形,只有患者生前及其家人表達了某種意思──也就是有意進行器官移植時。

我並不曉得透子擁有器官捐贈卡。初次見到的那張卡片上表明了捐贈器官的意思,除了心臟以外的所有臟器全都畫了漂亮的圈圈。她的父母知道這件事情。因此當明白透子的意識不會再恢複時,面對半義務性地詢問是否有器官移植之意的醫師,他們靜靜地給了肯定的回答。這句話出自於比任何人都為自己的器官缺陷所苦的透子,以及她的家人,其份量之重根本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九月六日。第二學期早已開始,但我一次也沒有去上學。多仁和須藤捎來了好幾次聯絡,反倒是老姊什麼也沒說。比方像是給我去學校、趕快忘掉她、這麼做她也不會高興──這些感覺老姊會說的話一句也沒有。我這時才理解到,何謂真理不言自明。

只是,在透子進行第二次腦死判定那天,老姊說要跟我一塊兒去醫院。那天我們其實都得上學。

「啊?為什麼……?」

「因為你一臉自個兒去就會在回程出意外的樣子。」

老姊只說了這句話,接著便不由分說地跟了過來。

見證第二次腦死判定的人,只有我、優香理伯母和伯父。夏澄婆婆身體不太舒服,儘管不礙事,今天還是自己待在家裡。老姊並沒有跟到病房來,不過在先前有和優香理伯母及伯父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腦死判定的過程很平靜。第一次我沒有見證到──應該說是沒能見證到才對。這一個星期──正確來說是從透子停止心跳後,我一滴淚也沒有流過。我哭不出來。我仍然無法置信透子將遠離我們了。感覺只要不去相信它,透子就會回來;若是見證了腦死判定,就會從夢裡醒來。

我知道這是在逃避現實,所以今天希望見證一切。

第二次腦死判定,會和第一次相隔六小時以上才進行。有兩名醫師負責檢查,他們不時查看透子的瞳孔、確認她的腦波,或是摘掉呼吸器。任憑醫師處置的透子,明明外表就和我所認識的她毫無二致,感覺卻像變成了其他東西一般充滿隔閡。

「我在此宣判腦死。」

醫生的聲音聽起來相當遙遠。

當我回神時,病房裡只剩下優香理伯母、伯父,還有我。優香理伯母緊握著透子的手,伯父則是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不曉得是出於恐懼抑或罪惡感,我無法靠近透子身邊。我知道她的身體還有餘溫,但她已經被認定死亡了。我的雙腳就像扎了根一樣動彈不得。我仍未和這些人好好地──好好地說過。

我彎下膝蓋,雙手抵著地板,低頭說道:

「優香理伯母、伯父。」

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成這樣。

「真的非常對不起。」

我對他們磕頭。

我究竟在做什麼?我究竟在說什麼?但我不得不這麼做──這些思緒混雜在一起的情感,要以罪惡感作結稍嫌複雜,要稱之為悲哀又顯得像是被害者一樣。

這時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從我身旁穿過。病房的門扉靜靜地開啟又關閉。我想像得到,走出去的是優香理伯母。我又再次跟「這個人」兩人獨處了。

「成吾,你把頭抬起來。」

伯父說道。

「請你原諒我太太,她只是心慌意亂而已。」

原諒?我沒有立場。我是個應該受到抨擊、責難、怪罪的人啊。

「你明明沒有錯,不該跪地磕頭。」

依然低垂著頭的我聽見這句話,額頭便緊貼著地板,猛地搖了搖頭。

「不,不,不對!都是因為我……我沒跟在她身邊……」

「你抬起頭來。」

我的下顎像是被那股略含怒氣的聲音給抬了起來。抬頭望去,伯父的眼中沒有絲毫怒意。平時他的眼瞳和透子一樣清澈,但現在果然還是帶了點混濁。

「透子的死你沒有任何責任,所以拜託不要道歉。」

我根本無法點頭說一句「好的,您說的是」同意伯父,但也無法搖頭否定他。可能是將我的沉默視為肯定,伯父繼續說道:

「我聽說,那孩子是憑藉著自己的意志,跳進海里拯救溺水的少女。這是基於她的意志,也是她自己的責任。明明不會游泳,卻在洶湧的海中抱著別人……醫生說,少女得救可謂是奇蹟,但我認為這是那孩子的力量……我感到很驕傲。」

竟然說「那孩子」……

透子人還在這裡啊。明明就在這裡沉睡著啊。那種說法簡直像是她已經不在這裡了一樣……

「如果那孩子是個會為了自己苟活而棄他人性命於不顧的女孩,你也不會這麼挂念她吧?」

為什麼呢?

明明我如此想哭,卻還是掉不出半滴淚。我的雙腿使不上力,站都站不起來,於是我跪在地上茫然地說道:

「我……和她約好了。」

話語潰堤般地止不住。

「約好『要是發生什麼狀況會去救她』。可是我卻……」

──而且萬一發生什麼狀況,成吾會來救我,對吧?

發生了狀況,但我卻救不了她。

再說根本不該發生任何狀況的。

她拯救了那名少女,我卻沒能救她。

「我什麼也沒能對她……」

我的唾沫噴濺到伯父西裝的下襬。

「你直到最後都將透子視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她一定也覺得很幸福。」

聽見這番話的瞬間,我不禁大喊出聲。

「死了怎麼可能幸福啊!」

那怎麼可能!

絕對不可能有「死了真好」這種事情。

我抬起頭,看見伯父的臉上甚至浮現了溫柔的笑容。

這表情是怎樣?不對吧?現在不是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吧?

為什麼這個人老是、老是、老是說一些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為什麼總是做出不合時宜的表情?

早知道就將她視為病人看待了。

早知道就將她當作改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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