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過去―4

葵學姊──透子確實很任性。應該說,她最初恐怕是在刻意扮演著任性的樣子。大概自己也不曉得該依賴我到何種程度吧。她有如在測試我倆一般,屢次強人所難。我則是堅毅地陪她解決那些難題──具體來說,像是打著試膽的名義潛入深夜的學校、一同吃蘇打冰棒直到中獎,還有……一口乾掉整瓶假彈珠汽水。這讓我們都猛烈地嗆到了。

我一開始覺得她的想法真是孩子氣,不過立刻就轉念,想說透子可能至今都沒做過這些事吧。她接受……那場手術是在幼稚園的時候。之所以凈是做出幼稚的提議,一定是在完成那個時期沒有達成的願望。所以我儘可能地不反對她的任性提議,陪她做那些事情。

另一方面,我也開始對一些細節繃緊神經。像是不要在她附近使用手機、腳步刻意放得極為緩慢──這樣說不太好,不過簡單來講就是降低等級配合透子。雖然透子笑說「那樣的等級比我還低啦」,我仍然神經質地注意著那些狀況,好似我才是裝了心律調節器的人一樣。直到祭典前明明都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雖然我如此心想,不過深入了解她病情的現在,我則是把透子當成纖細的玻璃工藝品一般呵護著。

想盡量過著與常人無異的生活──交往前就聽她這麼說過。然而,這個世界上充斥著各種源源不絕的電波──比方搭電車時,或是走在人潮洶湧之處。即使並非那樣,要是不小心被別人的手肘、包包的邊角撞到她的心律調節器,導致機器產生異常的話──雖然透子依然笑著說「這東西沒那麼不堪啦」,但它埋設在較淺的位置,從皮膚上就清楚摸得出堅硬的手感。更何況透子的體型又嬌小,一般大人的手肘正好會碰撞到她胸部一帶。

所以我會盡量走在透子左前方為她抵禦外界干擾,不過有一天透子發現了這件事,於是加快腳步來到我的左側。

「我們牽手吧。」

然後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從此之後,透子再也不讓我走在她左側了。

「過度保護。這樣好像老媽一樣。」

透子鼓著臉頰說道。

「至少讓我這樣保護你好嗎?」

「我希望你保護的時候會說喔。我並不需要褓姆。」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可是你把我當作玻璃般對待,反而會讓我感到疲憊。」

我覺得透子的心臟確實像玻璃般脆弱,但她也有頑固的一面,遲遲不退讓。我想尊重她期盼過著正常生活的心情,同時也確實覺得應該好好保護她才行。我有好一陣子夾在這兩種思緒當中,左右為難。

我們還有另一件意見衝突,就是交換筆記。我認為已經沒有必要寫了。我們只要實際出來見面就好,在家的話也可以打電話,不過透子主張想要繼續寫。實際上這或許是男女生之間價值觀的衝突。結果,就在透子一句話之下,這件事我也折服了。

「要是現在不寫了,以後哪一天回顧時,看起來會像終點一樣嘛。」

這裡不如說是我們的起點吧?透子露出滿面笑容說道,我便屈服在那張最強的笑容之下了。

「只要有一方繼續寫,另一方一定得寫回應喔。」

她還要我如此約法三章。我說「這樣不就永遠沒完沒了了」,於是她笑道「我才不會讓它結束呢」。結果我們到了暑假的後半段,仍然偶爾會在站前置物櫃交換著自己毫不保留的坦率話語。

八月中旬即將邁入尾聲之際,透子邀我到她家去。我到過她家好幾次,不過這還是第一次進去。我向已漸漸熟識的優香理伯母打過招呼後,穿過走廊來到她的房間。她的房間很亂──我總算明白她老是找不到東西而遲到的理由了──但透子卻是毫不害臊地讓我入內。房裡有股肥皂──透子的香味。書架上除了少女漫畫,還有幾本看似科幻小說的作品排在一起,令我感到意外。

「原來你喜歡科幻作品嗎?」

「還滿喜歡的。時光旅行的故事很有趣喔。」

「喔喔。就是什麼時間悖論云云的嗎?」

「嗯。成吾你知道弒親悖論嗎?」

「若回到過去殺死父母,下手的自己將不會在未來誕生,但就結果而言父母並不會被殺死,如此一來自己就會在未來誕生──是這樣一個鬼打牆的東西對吧?」

「沒錯。正是因為這點,所以人家說時光旅行不可能實現。」

不過呢,有解套的方式喔──透子豎起食指說道。

有種說法是,穿越時空來到的地方,其實是平行世界的過去。

另一種說法是,時光旅行的事實本身已經包含在歷史當中了。

還有的說法是,即使回到過去也會受到某種力量阻撓,絕對無法改變過去。

透子帶著有些得意的表情,替我解釋這些解套方式。

「若是能夠改變過去,你會想怎麼做呢?」

「我嗎?嗯……我對現況沒有什麼不滿,但要是能夠調查未來的考題再回到過去,或許就可以擺脫不及格boys的稱號了吧……」

「這要靠你自己脫離啦。」

「那你呢?」

「我……」

我瞟了一下她的臉色。透子一定有許多想要改變的事物吧……

「我也沒什麼不滿,所以不會想改變過去。」

「……真的?」

「你在懷疑什麼呀?心臟的問題是與生俱來的,我根本束手無策。要是抱有不想被生下來的念頭,那就真的變成弒親悖論了。我認為自己能生在世上實在太好了。」

透子露出了燦爛無比的笑容說道。

「因為我遇見了你呀。」

我想回點令人害臊的話語還以顏色,卻想不到什麼機靈的台詞。在這種時候,我絕對敵不過透子。透子是打從心底說出這句話,毫無半點挖苦或羞赧之色,所以我也無法打哈哈混過去。

「……你找我過來是要說什麼呢?」

我頂多只能拋出話題藉以遮羞。她今天是有話要說才找我來的。

「啊,對喔。」

透子走向桌子拉開抽屜。

「你看這個。」

透子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金屬物體,其尺寸正好能容納在她小巧的手掌中。我立刻就想像得到那是什麼了。因為上頭帶有若干凝固的血跡。

「我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第一次更換了心律調節器。這東西的電池壽命大約六、七年左右,但最後得把整個節律器換掉。這是我在幼稚園裝設,小五時取出的初代心律調節器。」

我瞬間在腦中進行計算。小五加上六、七年的時間──就是高二或高三。

「下星期我又要動交換手術了。現在裝設的機器壽命到了。」

透子指著自己左胸略上方之處。我知道那一帶稍微突起,有個類似腫塊的部分。那邊的皮膚底下有個被稱作「囊袋」的空間,節律器就是放在那裡。然而實際上,我並不清楚裡頭的機械長什麼樣子。

我不發一語地從透子掌心拿起舊的心律調節器。體內埋進這東西的時候,透子才五歲?還是六歲?它比想像中來得更沉重、更厚實。冰涼的金屬觸感像極了冰塊。相同的東西現在也埋設在透子體內嗎……?

「總覺得好像改造人。」

我喃喃說道,於是透子笑了。

「你有資格說嗎?你總是把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默默地行動著。」

你遠比我像改造人啦──透子說。

「割開先前的傷痕,將舊的節律器從導線拆下換上新的,確認動作無誤後,放回囊袋再縫合,手術就此結束。畢竟會施以局部麻醉,時間也大概只須一小時,是個只要在醫院住一晚的簡單手術喔。」

「要在哪間醫院動刀呢?」

「姆米穀的醫院實在沒辦法,所以會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我也要去。」

「不用啦。」

透子微笑道。

「才住一晚也用不著探病吧。只是那段期間見不到你,我想先和你說清楚。不然你馬上就會擔心。」

「我當然會擔心。任誰都會擔心的。」

「我明白,謝謝你。可是這真的不是什麼困難的手術,不要緊的。」

透子從我手上拿走心律調節器,對著日光燈高高舉起。

「你覺得這個有多重?」

我回憶著拿在手上的感覺。

「大概有……二十公克左右?」

「真可惜,是二十一公克。」

透子再次將它放到我的手中。聽到它的重量之後再拿,感覺好像就沒那麼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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