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現在―2

我打開透子房間的窗帘,外頭一片雪白。前天下的雪積了厚厚一層,今天從晴朗天空灑落的陽光則在雪地上燦爛起舞。房裡的灰塵反射著照進來的光線,讓這裡彷佛像是揚起了一陣煙霧一樣。感覺無論坐在哪兒灰塵都會飛舞,於是我站著緩緩打開那本陳舊的大學筆記本。

這頂多是四年前的東西,照理說並沒有受損得那麼嚴重才對,但當我試圖開啟四角略微泛黃的封面時,筆記發出了劈啪聲。第一頁寫著交換筆記的規則。

不準對任何人透露筆記的事情。

在筆記里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屬於這裡的秘密。

無論是任一方,都不可以連續寫兩天。

筆記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點(不可帶回家)。

藏匿的地點就是方才的寄物櫃,所以我才會率先到那裡尋找。仔細想想,最後拿著筆記的人確實是透子也說不定。

決定這些規則的人全都是透子。我只是在一旁點頭如搗蒜,然後在暑假時分渾然忘我地寫著筆記。我以前認為,交換筆記這種東西根本是小學生──尤其是女孩子才會玩的東西,既娘娘腔又幼稚。但在和透子交流時的我也頗為幼稚,感覺這點她也是一樣。

第一篇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是由透子寫給我的。

學弟: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換筆記耶,該寫什麼好呢?其實我從來沒有玩過這種東西。大家會在這種筆記上頭寫些什麼呢……我小學時期,班上女生有稍稍流行過一陣,早知道跟她們借來看看就好了。沒有啦,事到如今後悔也太遲了就是。

那麼,無法告知手機郵件地址才開始的交換筆記,在此有個重大通知。就是關於這本筆記的規則(我先寫在前一頁了)。感覺你很聰明,或許那些規定都是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但這是為了慎重起見。順帶一提,要是違反了規定,將處以假彈珠汽水一口乾的刑罰!

嗯~還要寫些什麼好呢?那麼,機會難得,就讓我來問個問題吧。學弟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冰淇淋呢?

透子的字總是稍微斜斜的,寫得很漂亮。同齡女生會用表情文字、符號或是(笑)的地方,她全都規規矩矩地使用標點符號,而且沒有任何錯漏字。她的筆勁不強,字顯得略淡,以自動筆書寫的文章,如今變得頗不易閱讀。

學弟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冰淇淋呢?

我是怎麼回應的呢?現在的我不太喜歡冰淇淋,記不得當時的答案。

下一頁有著七月二十二日的記述。是我寫給透子的。

葵學姊:

我喜歡的冰淇淋是……大概是蘇打口味的吧。就是那種裡頭像冰沙一樣的東西。葵學姊喜歡什麼口味的冰呢?

我是個男生,所以真的和交換筆記無緣。我沒想到自己也會寫這個。該寫什麼好呢……如果這是郵件的話,我八成不會迷惘吧。啊,我不是在責備你喔!只是覺得明明同樣是寫文章,狀況卻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議。

說起來,學姊是怎麼想到交換筆記這個點子的呢?

我在此啪一聲闔上了筆記本。再看下去恐怕不太妙。我眼窩深處快要變天了。

我拿著筆記本離開房間,然後向回到和室的優香理伯母說:

「優香理伯母,這個可以借我一下嗎?」

我走出葵家,來到國道沿線的販賣機買了假彈珠汽水。之後到前方不遠處的便利商店買了兩枝蘇打冰棒。雖然現在根本不是吃冰的季節,但櫃檯阿姨絲毫沒有露出狐疑的神色,就將商品放入塑膠袋中。

沙沙地踩在雪地上,我咬碎蘇打口味的冰塊。咬下時的冰冷和硬度讓我的牙齒一陣麻痹。每當我張開嘴巴,純白的呼氣便裊裊升起。若是夏天便會在食用時開始融化的藍色冰棒,分毫軟化的跡象都沒有,硬得令人生厭。

那時的我八成也並非特別喜歡蘇打冰棒,只是高中生阮囊羞澀,所以總買最便宜的來吃。而蘇打口味則是為了迎合透子才說的吧。她喜愛令人聯想到夏天的事物。像是冰淇淋、蘇打,以及鮮艷的藍色,這些全都符合透子的喜好,實際上她也愛吃這款冰棒。

峰北鎮內只有一所高中,國中也是一所,小學則有兩所(不久後要變一所了)。然而寺廟和神社卻是無謂的多。透子的墓位於北方小山丘的半山腰處,一所叫作青芳寺的寺廟裡。明明是讓我這麼不想回來的故鄉,明明是一直不願憶起的地方,結果實際回來一看,愈是濃濃帶有透子影子的地點,愈像是磁鐵般吸引著我。

這是我第二次造訪青芳寺。第一次是她過世時的夏天──我人在陣雨般的蟬鳴籠罩的嫩葉和夏草叢生的山中,連寺廟用地也沒進去便轉身離開了。今天我和多仁約在這裡見面,所以沒有逃走。

「那是什麼?我有買鮮花和線香來了喔。」

多仁指著我的塑膠袋說道。

「是冰棒和假彈珠汽水。」

「啥?在這種季節?」

「透子喜歡這些東西。」

「你要來拿當供品?」

「我想不到其他東西。」

多仁聳了聳肩。他手上握有大了一圈的塑膠袋,疑似祭拜用的菊花若隱若現。

「多少錢?我之後給你。」

「別說這麼沒意思的話。」

多仁敲了敲我的背,催促我向前邁進。

「我想說你是不是在東京猝死了,心裡頭一直七上八下的。」

走在寺廟用地內,多仁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著。

「一個人跑大老遠去,八成也沒和任何人說,打了電話也不接。」

「……抱歉。」

多仁確實很常打給我。就連時常關閉手機電源的我都會覺得煩,其頻繁可想而知。我拚命地企圖將峰北鎮從自己的生命中割捨,一次也未曾接過他的電話,但他現在卻像這樣陪我掃墓,多仁也實在太過好好先生了。

「我以為你的個性不會如此想念一個人。要說冷漠也是滿冷漠的。」

「是嗎?」

「就是。」

多仁嚴肅地點了點頭。

「記得你在國中的教學旅行時是什麼狀況嗎?大伙兒在聊喜歡的女孩子,只有你一個人完全提不起勁,還早早就睡覺去了……」

「有這種事?」

「有啊!之後老師來把我們所有人罵了一頓說:『給我跟渡學學!』老師聲音還頗大的,但你卻一臉安詳地呼呼大睡。」

「我那樣才是正確的吧?」

「就算正確,可是不有趣啊。」

由多仁來說,聽起來亂像格言一把的。

「所以知道你愛上葵學姊時,我稍微放心了。啊,原來這傢伙也會談戀愛啊。」

「你把我當作什麼了?」

「改造人。」

「透子也這麼說過我。」

我們正好來到墓碑前,於是便噤口不語。覆蓋了點白雪的葵家墓石,比想像中要來得小許多,好像透子一樣。我拿長杓從提桶撈水出來,灑在墓石上。多仁替線香點起了火。上頭已經有供花了,想必是優香理伯母吧。我將蘇打冰棒整包放在墓石上,然後拉開鋁罐的拉環,稍微搖晃起泡後再放到墓前。這塊墓石也是夏澄婆婆的,不過她一定會睜隻眼閉隻眼吧。

「……我回來了,透子。」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不久前我也有在佛壇合十參拜過,但感覺這裡距離透子比較近。

明明都過了四年,卻仍然無法忘懷死別的戀人,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很沒出息呢?

明明才過了四年,就將死別的戀人忘得一乾二凈,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很無情呢?

這四年來,我夾在兩種思考之間,身在罪惡感的泥沼中不斷掙扎著。

為了割捨會想起透子的所有事物,我離開峰北鎮到了東京去。我曾認為,要是記憶的底片能在都會的時間擺布下,隨之磨損就好了。要是一切都能當作沒發生過就好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遺忘透子的事情。討厭冰淇淋、討厭夏天,拒絕她所愛的一切這個行為看似忘卻,其實反而更是刻骨銘心,這點我有注意到。當我迷惘時會求助般的將手伸進右口袋的習慣,即是絕佳的證據。

要是我的頭上有USB插槽,我就會插進隨身碟,將裡頭的記憶暫時取出。若是能在電腦中,以資料夾的方式將回憶分門別類管理就好了。我也不會這麼痛苦,而能夠在不忘掉透子的情況下順利忘卻不好的回憶吧。

「有道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對吧。」

多仁忽然說了一句,害我嚇了一跳。

「愈是登對的情侶,就愈是會被拆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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