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大逃亡

醉酒男女的說笑聲此起彼伏,酒館內一片嘈雜。

才剛入夜不久,店裡就已坐滿了面目熏紅的酒客。廳堂的女服務生們剛剛還領到了滿座獎金,我們廚房的員工卻享受不到這種福利待遇,這是哪門子工種歧視?我已經不滿很久了,下回一定要找老闆娘——我的母親——討個說法。

店裡的客人全是些年輕人,店員也一樣。廳堂的員工除了母親,其餘都是來打工的學生。廚房裡最年長的是我,下來是我家三弟,再下來則是兩個打工的高中生。要不是母親拉高了平均水平,店裡的人均年齡就只有十來歲,簡直和校園慶典上的模擬餐廳一樣。

其實店裡的年齡狀況並非一直如此,我剛來的時候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年長廚師,可他後來辭職了。為什麼會辭職呢?原因出在我身上。

他身材胖墩墩的,皮膚偏白,說話語速非常快。平時不管多忙,訂單堆得再高,只要打工的女孩一湊近,他就丟下手裡的工作,興高采烈地開始閑聊,我對此忍無可忍。

「忙的時候就別和服務生聊天了吧。」 我禁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正一臉傻笑地在和女孩子聊,聽到的瞬間,立即橫眉怒目瞪向我,大吼一聲:「老子不幹了!」然後從廚房飛奔而出。

我的勸告和他的怒吼間隔不到一秒。我從未見過火氣來得如此迅猛的人,當場就愣住了,而他此後再也沒回店裡露面。

在那之後,廚房就只剩下年輕人來打理。沒有專業的廚師,我們只好看著總部送來的食譜邊學邊做,但客人倒不減反增。這世道有問題,絕對有問題。恐怕誰也不在乎飯菜的味道,全是沖著廳堂的打工妹們來的。說來從未有人抱怨過飯菜難吃,他們嚼得那麼起勁,難道嘗不出一點味道嗎?自打開始在這兒工作,我對人的味覺徹底失去了信心。

店內一坐滿,訂單便如潮水般湧來,廚房忙得像過節一樣。但只要能設法殺出重圍,後面就輕鬆了,只需處理似乎是客人一開始忘了點、零零星星想起來的追加菜品。

望著廳堂員工滿手端著玻璃杯,應接不暇的樣子,我呆站著開始琢磨今天該在網站上更新什麼內容。這時,名叫亮介的打工高中生過來和我聊起了天。

「瞧那傢伙,正問小島要電話號碼呢,臉皮真厚。」

他指的那個學生打扮的年輕客人正在勾搭女店員,而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收下了客人給的白色便條。

「哇,她還真要了!今天下班之後肯定會打電話過去。」

「關我什麼事。」

「絕對會!那個臭女人,碰上的男人但凡長得有點顏色,她就什麼都不顧了。」亮介恨恨地咬著大拇指甲說道。他才十六歲,上高二,我來之前他就在這裡打工了。

他的髮型和眉毛都模仿時下流行的音樂家,整得乾淨漂亮,然而同外表不同,他對女人根本沒有抵抗力,總是被廳堂的女孩們調戲,回到廚房再發牢騷。

前不久那個叫小島的帶他出去一玩,亮介就徹底醉心於她了。以前亮介還說她的壞話,罵小島丑、胖,最近卻感慨:「你說她怎麼那麼可愛呀!」好笑極了。他單純的性格估計也是遭女性戲弄的原因之一。到了關鍵時刻他卻被巧妙地打發,被玩弄於股掌之中。

亮介好像絲毫不覺得在店裡工作累,每天他都值班。他穿著校服前來上班,換上店裡的工作服,一干就干到晚上。胖廚師剛走的時候,他連續工作了一個多月,給店裡幫了大忙。他還說今後自己想一直在這裡打工。

聽到他如此鐘意這家餐館,我很高興,但心中五味雜陳。這家店年底就要關閉了,而他對此尚不知情。

這家酒館原本就是父親的副業,而他本人現在則已失常,終日四處亂逛,遊手好閒。等父母離婚手續辦理完畢,我們撒手走人,這家店就只得關張大吉了。

其實生意這麼興隆,我們不是不能占著店面繼續經營,這樣生活也應該能過得比較寬裕。

然而,全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提出這個方案。

母親想要儘早開始新的人生,我們三兄弟也都年輕力壯。誰願意在這家以打工妹為賣點的酒館當一輩子服務生啊。

何況只要店還開著,我們就必須繼續償還父親的事業借貸。而且,要是父親在我們快忘記前嫌的時候冷不丁跑回店裡,提出和好如初,我會惱火不已。誠然,我也想趁這大好機會全家一起丟掉這家店,把業務和負債統統推給玩樂成性的父親,然後開溜。家裡其他人怎麼想我不清楚,至少我是有這種報復心理的。

再說了,我不認為目前店裡的盛況能維持多久。有朝一日客人們清醒過來,開始認真品嘗我們做的味同嚼蠟的飯菜,這家店也就完蛋了,前途一片黑暗。所以就該趁現在能賺多少賺多少,存上一筆錢再走人。這不單是感情用事,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明智的決定。

總而言之,出於這些因素,店鋪關張、變賣家裡的房子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母親和弟弟們已經開始做之後的準備,我也沒時間磨蹭了,得早點定下來新的住處。全家離散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已臨近尾聲,是時候貼些通告來告知店鋪即將關門了。員工們理應事先得到通知,可眼看關門日期已經迫近,我們還什麼都沒有告訴他們。

問題在於,我們因為家庭糾紛要放棄經營的這件事,究竟該怎麼說明?這和在網路日記上插科打諢,給素昧平生的人講故事決然不同。網路上哪怕再不幸的事也能寫進文章,可面對面地說明時,不管用什麼樣的表述都很難引人發笑,即便最後亮介笑了,我也會很窩火。

一邊想著這些,我一邊聽著亮介對小島的埋怨。

最後直到下班我也沒能說出口。酒館收檔前客人沒再點菜,亮介就先回去了。我獨自留下收拾廚房,完工後和廳堂的員工打過招呼,便從店裡離開了。明天休息,走出大門時我如釋重負。

我居住的廢棄事務所就在酒館二層,但回去之前,我要先到母親和弟弟們的住處洗個澡。這所我大學之前一直生活的獨立式住宅位於酒館的斜對面,隔了一條馬路。客廳透出的燈光映得夜空閃閃發亮。

三弟已經回去了嗎?我疑惑著跨進門檻,見到的不是三弟,而是二弟在客廳里看電視,我十分驚訝。

上次見到他已經是多久之前了啊?父親離家出走後,二弟一直縮在房間里閉門不出。我知道他住在這裡,但見面的機會並不多。

「喲。」我打起招呼。

「嗯。」他頭也不回,盯著電視答道。

我對他完全無法理解。曾經見過一次他蝸居的房間:屋裡空空如也,只有一床毛毯、一台CD播放機和一對啞鈴。以前還要雜亂得多,我和他一起看賽馬的那台電視也不知道丟哪兒了,八成是被處理掉了吧。

CD機中放著一盤瑪麗蓮·曼森3的專輯。沒見到其他的CD,恐怕他整天都在聽這個。唱片的封面上畫著一排像是用來施巫術的人偶,令人毛骨悚然。

或許他呆在房間里的時候,每天都一邊聽這盤碟,一邊舉啞鈴鍛煉膂力。二弟過去一直參與體育運動,長期服用蛋白飲品。現在是不是也喝著蛋白,在房間里鍛煉肌肉呢?

可再怎麼說,他都過得比我奔放、朋克得多。我對自己法外狂徒般的生活竊竊得意,見到這些時,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不得不說,二弟擁有一片獨屬的世界。記得有一天深夜,我看見他在車裡狼吞虎咽地吃狗糧。那大概是早春時死去的那條狗遺留的。想到為它送終、埋葬的正是二弟,我想他的行為應該是某種弔唁儀式。他有著外人很難窺察的獨到想法。

而眼前這個弟弟正在像普通人一樣笑呵呵地看著綜藝節目,我感到相當稀奇。我經過他身旁時,他回過了鬍子拉碴的臉龐。

「下班了?」他問道。

「嗯。」我回答。

對話進行不下去,他正打算離席時,我叫住了他。說起來,他終日窩在屋裡,可能還不知道這間房子將被變賣吧?

果不其然,我說完,他瞪大了眼睛,明顯慌了神。這也沒辦法,本來他還能把自己關在屋裡以躲避世間喧囂,現在連房子本身都要被拿去抵債了。

「那、那悟哥你怎麼打算?」他向我問道,狼狽得像一隻被奪去了貝殼的寄居蟹。

「我考慮了這份工作結束後的打算,在做一些準備。其他人也一樣,就剩你沒有任何安排了。房子沒了,以後你要怎麼辦?」

聽到我的話,他無言佇立了半晌,接著愁眉苦臉,像呻吟一般痛苦地說道:

「那我去上學吧。」

他說要寄宿在認識的醫師家裡,上所職業學校。聽說母親很早就這麼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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