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我知道自己身在夢中。

那是一片寬敞的綠地。環顧四周,只有被炎炎夏日晒得萎靡不振的草地和四處奔跑的小孩。天空里白雲密布,形狀好似用掃把掃過的沙地,從雲朵縫隙間可窺見淡淡的藍色。青草間的熱氣悶得直教我喘不過氣來。

玲次躺在我的身旁看雲。他穿著國中的夏季制服,從前他的個子比我矮上許多。智也站在不遠處,凝視著一群看似幼稚園童的小孩,用口哨巧妙地吹奏著〈My heart will go on〉,不過,智也才不可能看那種賺人熱淚的電影。發條正在用智慧型手機拍攝周圍的全景圖,但我們讀國中時,智慧型手機根本還沒普及,可見這也是我在作夢的證據。俊用木棒在地上畫圖,一貴靈巧地用雙手指縫夾著六根霜淇淋過來,一面分髮霜淇淋一面說:「那邊有條河,有好多女生在玩水,我們也過去吧。」玲次回答:「不要,好麻煩。」翻了個身。一隻銀蜻蜓停在俊用來代替畫筆的木棒前端,俊便開始逗弄它。我咬了霜淇淋的尖端一口,迷迷糊糊地暗想自己可以待在這種地方偷閑嗎?發條的霜淇淋掉到地上,智也哈哈大笑,螞蟻立刻聚集過來,見狀,俊的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夢。我明白,現在只是暫時小憩片刻而已。

有人在呼喚我。我回過頭,尋找聲音的主人。「玲次,你叫我?」我詢問,玲次一臉不快地微微睜開眼皮,翻了個身背對我。智也正忙著擊退試圖搶奪霜淇淋的發條,一貴則是和俊一道前往穿著清涼的女孩們聚集的河邊。

那麼,是誰在呼喚我?

我覺得自己似乎擱下了什麼做到一半的事跑來這裡。明明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處理,但陽光、柔軟的草皮和舒爽的涼風令人心曠神怡,令我捨不得起身。

哎,也罷。

我已經夠操勞了,在夢中休息一下,應該沒人會責怪我吧?我枕著雙臂,仰躺在草地上凝視著天空,臉頰有種被卷積雲輕撫的感覺。

又有人在呼喚我了。

我轉過頭,頭髮與青草摩擦,泥土味環繞。是誰?為何呼喚我?我還有什麼沒做完的事嗎?有什麼該救的人、該打的人嗎?流血搶錢,將對手打入無聲的黑暗之中,就是我的工作嗎?

不,不對。我的工作是──

「……店長!」

一道聲音傳來。

我的工作是──書店店長。

當我醒來時,吉村小姐的臉就在身旁。她睜大了哭腫的雙眼,淚水滴落在我的臉龐上。

「店長……」

她喃喃說道,接著猛然回過神來,雙手摀住嘴巴縮回了頭,從我的視野消失。我想坐起來,但是身子完全使不上力。光是微微轉動脖子,背部至腰間便有一股劇痛竄過。我痛得受不了,只好放鬆力氣,把頭枕在柔軟的物體上。

陌生的天花板、外露的日光燈、環繞床鋪的布簾軌道,以及聞不慣的淡漠氣味。

一陣腳步聲靠近,圍住了我。是身穿白衣的男女。

哦,原來如此,這裡是醫院。

記憶一面刺激腦部,一面凝固成形。醫生詢問我的姓名、年齡以及現在是西元幾年等問題,不容分說地打破了意識的薄膜,現實感直刺皮膚。我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

「您還記得昏倒之前的事嗎?」醫生問。

「記得。我離開書店,被人圍毆──」我吞下話語,又說道:「篤志呢?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他也受了很重的傷。」

「他在隔壁的病房。」醫生用事務性的口吻說道:「他的傷勢比您嚴重,不過請放心,他沒有生命危險,都是能夠治好的傷。」

我鬆一口氣,把臉埋在枕頭裡。黏稠沉重的睡意襲來,我連醫生所說的話都聽不清楚。護士小姐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替我確認點滴,更換腹部的紗布。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頭微微轉向旁邊,只見醫生背後是縮著身子、一臉不悅地坐在椅子上的吉村小姐。視線一對上,她立刻把頭撇開。

她怎麼會在這裡?我如此暗想,沉入夢鄉。

說來令人作嘔,頭一個來探望我的竟然是警察。

「怎麼搞的?直人,金盆洗手之後身手變鈍啦?居然被打得鼻青臉腫。從前你不是一向自詡最強嗎?」

這個身穿Ralph Lauren休閑西裝、好看得過頭的斯文男子名叫早瀨真澄,是我的大學學長。說歸說,他大了我十歲,我們並不是在大學裡認識的。我在學時因故進了警局,當時的承辦警官就是這個人,閑聊之間,得知我們讀的是同一所大學,而且修過同一位教授的課,意氣甚為相投。

「為什麼是真澄大哥過來?」我瞪著他那張爽朗的笑臉。「我記得你升任總廳的參事官了吧?以你的身分,還需要親自向被害者詢問案情嗎?」

「就算成為參事官,刑警依然是刑警。聽說被害者是你,我想順便挖苦你幾句,就自告奮勇跑來問案。」

這話聽起來雖然充滿稅金米蟲的氣味,不過應該不是真心話。真澄大哥一定是認為要讓我吐露案情,唯有親自出馬一途。唉,不過這次就算他親自出馬,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是誰幹的,你心裡應該有數吧?」

他還真是開門見山。受傷只有在這種時候方便,我全身上下疲軟無力,只要稍微使勁就發疼,因此自然而然變得面無表情。

「唔,不知道耶,我和人結下的梁子實在太多了。」

「現場逮到一個被你反過來打趴的人,不知是不是因為害怕他的老大,什麼也不說。你現在直接跟我說最快,要是讓對方先說,只怕會說出一堆對你不利的內容。」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逼問那個傢伙吧。還有,什麼叫『反過來打趴』?我根本是一路挨打。」

真澄大哥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臉,接著垂下視線,輕輕地吐一口氣。

「抱歉,說抓到人是騙你的。」

我看你才是離開第一線之後,腦筋變遲鈍了吧──我在心裡反唇相譏。從前他還待在轄區的時候,套話的技巧比現在高明多了。

「喂,直人。」

真澄大哥往病床探出身子,湊過臉來。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你到底惹上什麼事?你們不相信警察,自己魯莽行事,結果造成事態惡化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吧。你不是已經金盆洗手了嗎?都三十好幾的人,還想當街頭霸王?」

「我是被害者耶,真澄大哥,你是不是搞錯威嚇的對象?」

我似乎聽見咂舌和咬牙的聲音,然而實際上,真澄大哥只是變得和灰漿牆一樣面無表情卻又隱約帶刺而已。

「我的背又開始痛了。真澄大哥,辛苦你了。」

我按下護士呼叫鈴,用這種方式合法趕走不利於己的訪客是病患的特權之一。

「我會再來的。」真澄大哥說完,站了起來。

我傳簡訊交代荒川總經理絕對不可前來醫院。警察已經出動,若是被他們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可就糟了。

然而,我卻顧此失彼,忘記聯絡月川組,因此,桶谷組長和他手下的流氓浩浩蕩蕩地跑來病房。

「哈哈哈,直人,你被打得好慘!我已經很久沒看見你這麼凄慘的模樣,真爽!好,你總不可能乖乖挨打吧?你把幾個人送進醫院啦?我從前當殺手的時候,被二十個人包圍,用卡拉什尼科夫──」

「桶谷先生,夠了,這裡可不是單人病房。」

我啼笑皆非地說道。同房的其他三床病人,一看到月川組一行人來探病,便立刻拉上布簾。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篤志的夥伴──「BADLAND」團隊當然也來了不少人。

「直人大哥,幸好您平安無事。」

「篤志也被打斷了四、五根骨頭,不過他已經可以吃飯了。」

「到底是誰幹的?絕對不能放過他們。」

「請您下令,讓我們大夥一起去修理他們!」

我說過,這裡不是單人病房,別大聲嚷嚷這種社會觀感不佳的話行不行?

非但如此,這幫人居然在探病時間中,輪番前來我的病房。該不會BADLAND的成員全都跑來醫院了吧?你們是閑著沒事幹嗎?

謎底不久後便揭曉。BADLAND的一名成員告訴我:

「那些人搞不好還會來襲擊直人大哥和篤志,所以探病時間我們都在這裡看守。」

我嘆一口氣。雖然差點開口嫌他們雞婆,但仔細想想,黑岩等人潛入醫院對我們下毒手的可能性確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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