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死神暢談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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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地說,我很困擾。我窩在庭院中央伸展四肢,頭上頂著萬里無雲的冬日暖陽,我舒服地曬太陽,同時望著洋房。

自從我解救金村變成地縛靈的命運後,已經過了一周。這段時間,行屍走肉的金村恢複生命力,已經不再需要吸氧氣。他在庭院里散步時,不再隨身攜帶裝氧氣的金屬箱,而且每天都有一位西裝筆挺,好像叫「律師」的男人來找他。

我以為律師在名為「法庭」的地方工作,理直氣壯地和別人吵架,但看樣子,幫忙人類死後處理擁有物似乎也是律師的工作。也好,如果這位律師可以讓金村完成自己的贖罪,不會變成地縛靈,律師這種人顯然比我想還要對社會有貢獻。

我的身體也在這一周間恢複體力,我正打算進行下一份工作,但不太順利。我已經讓兩名患者從「依戀」中解脫了,但這家醫院瀰漫著兩種不同的腐臭。換句話說,還有兩個地縛靈預備軍團——不過,如果只是這樣還好,問題是我還沒見過那兩個人。說起來丟臉,我住進這裡已經兩周左右,別說和其中一個人打照面,名字也還不知道。

至於已知名字的另一人,我這幾天試著偷溜進病房,結果鎩羽而歸。怎麼會這樣?我陷入沉思。這時,一輛小型車滑進停車場,輪胎在地上擦出刺耳聲響,接著以飄移的方式停下,揚起漫天風沙。

「李奧!」菜穗從小紅車的車窗里探出頭。居然是這傢伙,她開車還挺粗魯的。菜穗好像剛從哪裡回來。這麼說來,自從今天喂我吃完早飯,我就沒見到菜穗了。她抱著大大的紙袋下車,三步並成兩步地走向我。

「我買了好東西給你。」菜穗在那一大袋東西里翻找。

好東西?什麼好吃的東西嗎?口中不由得充滿唾液。

「你看。」當我看到棻穗拿出來的東西,滿心的期待煙消雲散,整個沒勁。她拿著一條細長皮革,掛著幾顆閃閃發光的玻璃珠,怎麼看都不像可以吃。

「我想說你還沒有項圈,就買一條回來了。很可愛吧?」

項圈?該不會是……綁在我身上吧?我一陣頭皮發麻。那種閃亮亮的裝飾品,怎麼看都不適合我這隻威風凜凜的公狗。搞不好會像個小丑。

「怎麼樣?很漂亮吧?」棻穗雙手拿著項圈,一步步靠近。嗯,很漂亮沒錯,但實在太招搖了……我想逃,卻又不想辜負她的好意,而那一瞬間的猶豫成了致命關鍵。「很好,那我就幫你戴上!」菜穗飛快地將手繞到反應不過來的我脖子,後方傳來「咔嚓」一聲,聽起來像套手銬。

「哇,李奧好可愛!好適合你。」

菜穗是不是忘了我是公狗?還是單純品味欠佳?我絕望地聽著菜穗的讚美,試著搖搖頭。玻璃珠清脆地互相撞擊,將我推向絕望深淵。我今天起再也不照鏡子了,否則會想咬舌自盡。

菜穗雖然見我萎靡不振,但還是自顧自地手舞足蹈。冷不防地,她的表情繃緊。我不解地順著棻穗的視線看過去,會幾何時,停車場又停了一輛藍車,一名身材順長,穿著藏青色西裝,戴著粗框眼鏡的男人靠著車身站在那裡。

「……又來了。」聽見菜穗帶著恨意的呢喃,我嚇一大跳。我從未見過菜穗露出這麼負面的情緒。我「嗚」地叫著,想要問她發生什麼事了。

「……那個男人打算買下這裡。」菜穗撫摸著我的脖子,瞪著男人說。買下這裡?什麼意思?「他打算連這家醫院一起買下山丘上的土地,將這裡改建成休閑設施。」

什麼?怎麼會這樣?那這裡會變成怎麼樣?

「這家醫院嗎?不久……就要關門了。原本就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把患者治療擺在第一優先,所以很難籌措資金。這時,那個男人願意花超過市價好幾倍的價錢買下這裡,院長便答應他了。我們現在已經不收新患者了。等到目前所有患者……全部去世,醫院就要歇業了。要是那個男人沒有從中作梗,醫院說不定還會繼續經營。」

怎麼會這樣?我腦中一片空白。這裡患者這麼少,二樓走廊放著堆積如山的行李,都是這個原因啊!這家醫院一旦關門大吉,我該何去何從?這是吾主賜給我的工作地點。萬一沒有醫院了,我不就不能工作了嗎?我眼前一黑。

「啊!李奧,不行!」耳邊傳來菜穗緊張的叫喚,我才發現自己踩進花壇了。不好意思。我趕緊離開。棻穗連忙檢查她種在花壇里的小花苗。

棻穩不用上班時,常來養花蒔草.現在剛好是冬天,花都還沒開,但瞧她花那麼多心思在上頭,春天來臨時,花壇一定會綻放出五顏六色的花朵。

「雖然我這麼努力,但或許看不到花盛開了。」菜穗目光迷濛地低語。

原來如此,這裡一旦開始施工,花壇也會填平。那個男人不僅奪走菜穗的工作,亦破壞她煞費苦心照顧的庭院。我回頭觀察對方。他穿著漿得筆挺的西裝和看起來很高級的眼鏡,背部打得直挺……外表充滿知性氣質,但我就是不喜歡他。因為受到菜穗的影響嗎?不,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咦?我側頭苦思。自己好像見過這個男人。錯覺嗎?或者這人類所謂「似會相識」的現象嗎?男人從口袋裡掏出行動電話,不知在說些什麼。

「所以我才從外面打給你啊!你不是再三強調,不准我進醫院嗎?」

打給你?究竟打給誰啊?疑問馬上得到解答。男人講完電話沒幾分鐘,院長就頂著一如往常,不對,是比平常更臭的臉,從醫院裡走出。院長走向停車場和男人談判起來。我聽不見他們對話,但相隔再遠,也看得出氣氛絕對稱不上和諧。

「他又來想辦法說服院長讓他參觀了。明明用患者不想受打擾的理由拒絕過了。」

棻穗的語氣憤恨。乖巧老實的菜穗氣成這樣,想必他手段難看。

「回醫院了……不想再看了。」棻穗低聲說完後站起來。總是很開心的菜穩露出垂頭喪氣的表情實在讓人不忍,雖然很想為她做什麼,但我連出言安慰都辦不到。我「嗚」地叫一聲,目送菜穩步履蹣跚的背影。確定她進屋後,我蹲在原地。

這時,高大男人似乎死心了,他正開車離去;而院長板著一張臉回醫院。

庭院里剩下我一隻黃金獵犬。我享受日光浴,思考接下來的行動。幾十分鐘後,我心意已決。繼續曬太陽也無濟於事。離醫院關門還有一段時間,但患者何時蒙主寵召都不稀奇。要是患者在我從長計議的時候死翹翹又變成地縛靈,我就沒臉面對吾主了。人類一句俗話說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其實不是很明白這句咒語,但我想應該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再說」的意思。

我下定決心地起身,打一個大大的哈欠後走向洋房。燦爛的陽光拂過我後腦勺的頭髮……真麻煩,拂過我後腦勺的金毛。

我踏進屋裡,確定一樓走廊沒半個人後,利用玄關的腳踏墊把沾在肉球的土蹭掉。以前被護理長目擊過,害她一臉驚訝,我現在都先留意周圍沒人再把腳擦乾凈。

我走向住處,現在是四下無人的走廊。經過敞開大門的交誼廳前時,南正坐在裡面看書。他枯黃乾燥的臉如今恢複氣血與紅潤。南不久就要死了吧?就算從心結中解脫,肉體的壽命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不過,精神會對肉體帶來巨大的影響。擺脫心結能夠有效改善身體狀態。

我哼了一聲,很滿意工作成果。或許聽見我的聲音,南把視線從書上移開,望向我的方向。我們四目相交。南堆起笑容,眼尾刻划出深深的皺紋,對我點一下頭。我差點就要回禮了,連忙定住脖子,繼續前進。

南那種活像共犯的笑容代表什麼?因為我在夢裡和他講一堆話,他就以為我是只特別的狗吧?如果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我就有大麻煩了……

算了。南怎麼想是他家的事,不會造成我工作的阻礙。至少從他的態度看來,南似乎還沒把我的事告訴其他人。萬一他真的向別人透露我是只特別的狗,應該會讓人覺得是病人臨死前的妄想。

我把不必要的擔心趕出頭蓋骨,抬頭看著樓梯,我沒感覺到人類的氣息。我迅速跳上樓梯,窺探著護理站。護理長和菜穗都在裡面,棻穗專心準備點滴,護理長在做記錄。此時不去,更待何時?絕不能放過機會。我沖向二樓的走廊,到最前面的房間。

沒錯,我遲遲無法溜進病房,因為這裡離護理站最近。要趁護士不注意進房並不容易。然而,我累積了溜進南和金村病房的經驗,完全習慣開門技巧。我趁棻穗她們還沒抬頭,靈活地用肉球推門,塞進隙縫裡。

一切都很順利。我鬆口氣,環看病房。躺在床上的男人身影映入眼帘——非也,不以為意地擺在牆邊的兩幅畫進入我的眼中。

其中一幅非常巨大,大概高如一人,寬度更是長度兩倍。我凝視著昏暗房裡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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