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了夢。不想作的夢。異常鮮明、令人不快的……現實的記憶。
9S被迫脫離戰線後，飛行裝置降落在廢墟都市。應該是因為他們用黑盒反應將受污染的寄葉隊員跟機械生物一掃而空，飛行裝置判斷這裡是敵性反應最薄弱、最不危險的地區。
「搜尋2B的黑盒訊號！」
這是降落在地面上後，9S對輔助機下的第一個命令。2B的目的是自己負責當誘餌，讓9S逃到安全的地方。既然如此，9S的飛行裝置飛走後，2B應該也會試圖逃離……前提是她沒被擊墜。
「報告：偵測到2B的黑盒訊號。」
「地點是！？快給我座標！」
然而，輔助機沒有開啟地圖畫面。
「警告：偵測到大型震動。地下構造似乎變得相當不穩定，可能會發生大規模地震。」
那又怎麼樣？9S焦躁不已。
「座標資料呢！？」
「建議：儘快離開。」
「我怎麼可能離開！」
2B的位置終於顯示在地圖上。在商業設施遺迹，太好了。很近。9S飛奔而出，他跑過淺灘，撥開雜草，即使被瓦礫絆到腳，仍然繼續狂奔。地面在搖晃，彷佛要證明輔助機的預測。他不予理會。
9S度過架在深谷間的弔橋，2B就在前面。
「找到了！2B！」
熟悉的識別訊號，以及熟悉的背影。只不過，2B不是一個人。她跟其他人在一起。
「2B，沒事……」
9S瞬間僵住。2B背後有東西。鮮紅色的、尖銳的……
「2B！」
「啊啊……」
2B回過頭，胸口被利刃刺穿。
「怎麼會……2B……怎麼會……」
2B向後倒去。旁邊是拿著鮮血淋漓的軍刀的A2。2B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偵測不到黑盒訊號。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殺了2B。那箇舊型寄葉型，A2。
喉嚨劇烈顫抖。殺了你，弔橋用力搖晃。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9S感覺到身體向下墜落。A2消失在視線範圍內，身體撞上地面。眼前一片漆黑。
夢境唐突地結束，黑暗消失。逐漸亮起來的視野中，出現模糊的紅影。
「啊，他好像醒了，迪瓦菈。」
又冒出一個紅影。兩顆紅色的頭。9S心想「對喔，有一對紅髮的人造人」。
「早安。睡得很香嘛，9S。」
「你睡了兩個禮拜喔？」
這個聲音。他想起來了，是迪瓦菈和波波菈。在抵抗軍營處理雜務的雙胞胎人造人。今天她們沒扎繃帶啊——9S用意識模糊的大腦想著。這兩個人身上一直在增加新的傷口，到處用繃帶包紮住，或是貼著OK綳。
「是我發現你的，感謝我吧？」
語氣帶著一絲調侃的是迪瓦菈。2B說他被亞當擄走的時候，2B就是用迪瓦菈製造的特殊掃描器找到他的。2B……
9S覺得自己又要被拉回惡夢中。那是夢，一場惡夢。他從床上坐起身。
「2B呢？」
波波菈默默垂下視線。迪瓦菈臉上的淘氣神情瞬間消失，轉為憂鬱。
「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吧？」
這裡不是夢中，是現實的抵抗軍營。
「黑盒訊號也……中斷了。」
「……是嗎。」
那不是夢。2B被A2殺了。地堡已經陷落，沒有備用的義體，也沒有自我資料的備份檔。該回歸的身體，該回歸的記憶……都不復存在。
這就是死亡？他不是很懂。腦袋不太清楚。彷佛大腦有什麼缺陷，眼前的景色跟記憶對不上。無法徹底理解別人說的話。
在感覺並不屬於自己的視野中，輔助機從旁邊冒出來。
「迪瓦菈、波波菈型的人造人，是擅長治療、維修的稀有機種。如今失去了地堡，若沒有她們，推測9S的修理、補修工作將難以進行。」
9S聽得一頭霧水。
「建議：感謝的話語。」
噢，說得也是。
「……謝謝。」
真的嗎？他真的感謝她們嗎？9S不知道。一切都變得沒有確定性，模糊不清。
「以前有很多我們這種類型的人造人。」
迪瓦菈邊說邊將9S的眼帶遞給他。他之所以看什麼東西都缺乏真實感，說不定是因為沒戴眼帶。
「好像負責管理大規模系統。」
……不行。戴上眼帶也沒用。照理說抵抗軍營的景色他應該很熟悉，現在看起來還是沒有色彩。
「『好像』是什麼意思？」
9S掩飾住自己的失望，機械性地詢問。
「當時的記錄刪掉了，所以我們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我們這個機種……曾經失控、引發意外過。那起意外後，同型機幾乎都被處理掉了。」
明明有在聽人說話，也理解這番話的意思，卻沒有傳達到它該傳達的地方——9S有這種感覺。不過，他很慶幸自己可以不用回話。
「沒處理掉我們……」
這次換成波波菈開口。
「是為了把我們當成樣本監視，以免再度失控。」
意外、失控、監視。換成以前的自己，肯定會好奇得不得了，追根究柢。
『過度的好奇心並不好。』
他聽見2B的聲音。清清楚楚，非常有真實感。
「可是多虧如此，我們才能像這樣幫助同伴。我們認為，那就是贖罪的方式。」
迪瓦菈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明明她近在眼前，奇怪。不可能在這裡的2B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比身在此處的迪瓦菈和波波菈的聲音更加清晰。
自己現在在哪裡呢？腳下這塊大地是真實存在的嗎？
「9S，別太勉強自己。」
9S聽見波波菈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發現自己無意識間站了起來，走向軍營外面。
*
「這是……什麼？」
一來到軍營外，9S就茫然盯著那個東西。陷落地帶半棟建築物都沒有，所以本來應該會看見廣闊無垠的天空。
不過，形狀詭異、巨大，看起來像伸向天際的白色管子的「某物」，佔據了天空。
「從地下空間出現的巨大結構。」
輔助機似乎將他的自言自語視為疑問，回答道。
「疑似出自於機械生物之手，但詳情不明。」
「機械……生物……」
入侵主要伺服器，害寄葉隊員感染病毒，導致地堡淪陷的元兇。
9S奔向陷落地帶。他要破壞掉那東西。雖然破壞2B的是A2，但是機械生物害她迎接明確的死亡。要是有備用的義體和自我資料的備份檔，2B就能回來……
「我昏睡的這兩個禮拜間，發生了什麼事？」
他邊跑邊問輔助機。剛才波波菈說「你睡了兩個禮拜喔」，從這點就能推測損傷之嚴重。只不過，9S的記憶只停留在他氣得對A2怒吼那邊。
「報告：巨大建築物出現，引發大規模地震。9S被捲入地盤陷落中，跌至谷底，義體及系統受損。」
「谷底？迪瓦菈跑到那種地方？」
「推測：為了搜集只有該區域存在的素材。」
聽說迪瓦菈和波波菈接下的「雜務」，有的伴隨危險，有的要前去遠方，全是沒人想做的工作。
『我們認為，那就是贖罪的方式。』
她們所說的「罪」，大概是指過去引發的失控意外，不過就9S看來，她們太自責了。她們犯下的罪有嚴重到這個地步嗎？其他人造人看起來對她們很冷淡，也不是他想太多？
然而，就算知道這些，9S也無法為她們做些什麼。即使懲罰和罪的重量不成比例，既然這是她們的希望，做什麼都是多管閑事吧。
「那A2呢？」
9S現在最想讓那個人贖罪，她的行蹤是他最渴望的情報。
「現在位置、生死皆不明。」
「知道了。」
A2是生是死都符合9S的期望，也都不符合9S的期望。一方面希望她死了最好，一方面又希望她活著。「生死不明」這種籠統的事實，彷佛看穿了他相互矛盾的願望。
9S感覺到嘴邊的異樣感。他的嘴角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