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天

黑田雪路

黑田雪路感到緊張。平時散漫放鬆的嘴角閉得緊緊的,眼角也微微顫抖。訂作尺寸大了一號而讓肩膀部分顯得松垮垮的西裝,現在也因為雙肩抬高剛好變得體面。保持十指交握的他默默低著頭。

開業第一天就有客人上門的可能性不高。黑田知道歸知道,然而從今天起擁有自己的事業這股激昂難免會造成過度期待與不安。手汗被他抹在大腿上。

黑田租下住商混合大樓六樓的一戶,干起了「殺人」生意。黑田雪路這個男人是個殺手,過去在別間事務所早就做出許多成績。執業數載的他到了今年決意自立門戶,半年後就這麼開張大吉了。

前東家並沒有送開幕禮。做這一行的人往往無法跟身邊新出現的同業共存共榮,到最後互搶飯碗的機率不小。黑田創業的舉動自然完全不受歡迎。

相對的,倒是有朋友送來的華麗花束裝點在入口。因為那不能明目張胆地擺在門外,就被拿來放在事務所裡頭充熱鬧了。華麗花束寫上了送件人的大名「木曾川」。朝那名字瞥了一眼的黑田想起同業朋友的輕佻笑臉。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大概是在兩個月前。

「我看那傢伙是在提醒等他開業時也要記得回禮吧。」

黑田和那個朋友討論到最後,在「頭一個委託者最好是有些難言之隱的美女」這項結論上得到了共識。他們還做出了另一項結論:「如果能奢望,最好連下一個、下下一個委託者都是美女。」簡單來說,是美女的話隨時歡迎。對二十齣頭的黑田而言,這樣的意見算是天經地義。

不過他早認為事情八成不會跟妄想的一樣。環顧事務所就能看到現實。

只有黑色辦公桌以及大樓里別間事務所轉讓的中古書櫃,要接待美女實在不夠氣派。原本還預定在牆上掛幾幅畫或擺觀葉植物做裝飾,但是在業界宣傳及其他零零總總的花費幾乎已耗光儲蓄,沒有餘裕顧及那邊。

由於正對面蓋了棟公寓,窗外景緻同樣缺乏情調。可是黑田也不好抱怨,因為他的租屋處就在那棟公寓里。位於二樓邊角的房間即使從窗口俯視也瞧不見,但既然身為那裡的住戶也不便有意見吧。

這棟住商混合大樓的六樓除了黑田以外,還有承攬活動的企劃公司當鄰居。黑田上個月將辦公桌等東西搬進來之際,那裡正在募集陶藝班的參加者,目前則有標榜能快速瘦身的瑜珈課報名廣告貼在外頭,再過去則有畫商在旁邊佔了一塊很小的空間。黑田一去問候就差點被人推銷壺,只好倉皇而逃。不過那裡員工少而且也不算吵,因此黑田倒沒有什麼牢騷。

剔除瑣碎不滿後若要舉出事務所的另一項大問題,應該就是高度。雖然說方便的地段只租得到這裡才讓黑田被迫落腳,但是六樓這個樓層會帶給他不滿以及強烈不安。簡單說就是他怕高。

坐也坐不住的黑田起身在事務所內無法靜下心地到處走,然後撕下承租後就備妥的日曆,這樣事務所也和社會上一樣迎接了6月1日。他將31日在手裡揉掉以後,又來回踱步於辦公桌周圍。

從窗邊探頭往下瞧,就看到了走在人行道上的女性。然而頭暈目眩的感覺隨即來襲,黑田連忙抽身。雖然窗戶沒開,依舊很恐怖。

黑田從還空蕩蕩的書櫃後面抽出收藏在裡頭的工作道具。煩惱到最後選擇用手槍的他覺得對工作道具還是該講究,才在開業前決定購入一整套。拆開透過人脈介紹的男子交來的貨物包裝紙以後,黑田粗魯地坐到事務所的綠色沙發上確認。他將缺乏光澤、呈暗藍色的那玩意舉向天花板的照明使其透光,並且握緊瞄準。接著,他將手指擱到扳機作勢擊發。

黑田不使用任何刀械,他的信念是不屑用那種舊世代手法殺人。朋友木曾川和他在這方面意見不對盤,因此經常起口角。過去黑田都向事務所借東西用,以後就需要專屬於自己的道具了。

黑田擦了又出汗變滑的手掌以後,將手槍扔到一邊,想確認招待客人用的茶和點心。成套道具還留在桌上,他就匆匆跑到事務所的流理台去。

黑田打開小冰箱,拿出整包茶點。顧慮到大剌剌地拿給客人不禮貌,他決定先用褐色托盤盛好。剛開始營業要闊氣一點,從在松坂屋地下街設櫃的「虎屋」買來的最中餅被擺到圓形托盤上。喜好甜食的他甚至想自己全部吃掉,不過盛好的三色最中餅並沒有被私吞。假如

沒客人上門,過幾天大概就會變成他的午餐。黑田一邊期盼生意可以興隆得沒機會吃這些,一邊確認茶葉和即溶咖啡都已經準備齊全。他順便在向午時分思索:吃飯時間快到了,要吃些什麼呢?出社會以後,黑田的樂子頂多只剩下吃。

臟過頭的流理台曾花了三天才清理完,黑田用指頭撫過那乾淨的表面,然後心滿意足地坐回沙發上。他朝目前還沒運作過半次的傳真機瞥了一眼以後,再瞄電話的插頭有沒有插好。有插好。黑田嘆息。

黑田住的地方離名古屋車站不遠,只要出門走兩三步,看似忍受著不滿的人們每天都滿坑滿谷。有那麼多人彼此錯身而過,與他人有所牽連,低著頭活著。

所以,委託殺人的差事應該馬上就會上門。黑田樂觀地如此思考。

而且,那想得美好的展望將意外地實現。

狀況發生在黑田苦思接下來要檢查什麼的時候。門外傳來敲門聲,他的肩頭與外套過大的部分同時彈了起來。急忙起身的黑田回應「來了」就想趕去開門,不過看了桌上又「哎呀」一聲停了下來。

之前只顧著茶點的黑田將忘記的手槍收進外套里,才快步趕到事務所入口。將原本就沒鎖的門一開,外頭有個站得直挺的女性。

這個人就是事務所的頭一個委託者。

不對,真的是委託者嗎?為避免空歡喜一場要慎重確認。

「請問,你是來委託工作的嗎?」

「對。」

女性斷然點頭。黑田確定是頭一個委託者以後,忍不住眉開眼笑。

她身材苗條,所以不必確認是不是跟隔壁搞錯了。快速減肥塑身法應該與她無緣。

而且正如黑田希望的,是個美女。看上去多少有點年紀,但不讓人覺得蒼老,美麗的面孔流露出知性。落落大方的女性向黑田行禮,讓他看似不好意思地也跟著低頭。他低頭藏起的臉正望著沒有鋪地毯的樸素地板竊喜。

這肯定是上天祝賀他開張的賀禮。

黑田懷著一股不合本色的虔誠,意氣風發地將那位女性領向綠色沙發。

岩谷香菜

猛回神的香菜差點失去意識。每次頭一偏,意識就差點中斷。她也希望可以拋開矜持直接入眠,可是想到自己從昨天早上就一直沒睡,又覺得可惜。哪裡可惜?冷靜下來想理當會覺得莫名其妙,但香菜根本不會冷靜下來,因為那會讓她直接睡著。

岩谷香菜今天仍在熬夜後迎接早晨,始終醒著。可是,那段期間她什麼建設性的事情都沒做。一整天及一整晚,香菜都在上網。她沒玩線上遊戲,只是平淡地度過時間。有時看個影片,搜尋忽然想到的詞,查瑣碎知識查得入迷。光做著這些事沒完沒了地消磨掉時間,乃至於今。

香菜在今年上了六年級。當然那指的並非小學,而是在大學的第六年。升上四年級以後她就幾乎不上學,學分壓根兒不夠。從四月起的兩個月之間,她一次也沒去大學,更不曾選課。只要下學期將學分修滿還是能畢業,但香菜的心思不在那上面。她自從留級以後就被老家斷了學費和生活費,並沒有給家裡多添負擔,吃虧的只有無償替她出錢的好事者。

沉重的腮幫子和眼皮都已經撐到極限,香菜起身。她離開影片播個不停的電腦,輕手輕腳地走在東西到處亂擺的房間里。沙發上擱著脫掉的衣服及內衣褲,地板上有看完的漫畫和寶特瓶堆積成塔;全白桌面上滿是超商塑膠袋以及雜七雜八塞在袋子里的垃圾。反正有努力保持每個月做一次大掃除,最要緊的本尊也天天都洗澡,所以不構成問題。香菜這一套見解老是被苦口婆心的朋友否定。

那位朋友來到香菜房間,是在她洗完臉正要挑一塊乾淨毛巾的時候。門鈴被按響,香菜立刻選了綠色毛巾擦掉臉上的水滴。

現在會來她房間的只有一個人。香菜連外頭都不確認就開門。

公寓走廊上正如所料,有個穿著深藍色整齊服裝的女性站在那裡,和一身皺巴巴睡衣的香菜成對比。身穿高島屋店員制服且妝化得稍濃的女性將手擦在腰際,低頭看著香菜。

「哇~~凱碧,早安安。」

儘管香菜被走廊亮得遮住眼睛,還是舉起另一隻手問候。被稱為凱碧的女性對於那疑似綽號的稱呼似乎不中意,眉頭皺在一塊。不過她好像聽慣了,也沒反駁就開始脫鞋子。由於玄關只有香菜的外出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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