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話 怎麼看都是刑具

1

在被剝奪之前,人類不會知道自己平常依賴的是什麼。有時候是遊戲,有時候是手機、腌漬小黃瓜等等,因人而異。在這個現代社會,所有人都有某種成癮症。因為我很喜歡CLAMP的作品,所以知道這件事。

然而,我內心某處一直以為自己是例外,直到我面臨了不得不改變認知的狀況。看樣子,我似乎一直依賴著架能風香。

自從那天以來,風香這個星期都向學校請假。

我在第二天就已出現戒斷癥狀。同班同學的廣瀨浩二隻是從身後撞向我的膝蓋,我就想抓住他領子揍他一頓。不過因為全班都在看,我瞬間手下留情就是了。

第三天的戒斷癥狀更嚴重,腦內開始一個個無限重播風香手的觸感和臉上的表情。我第一次產生想要打電話給誰、聽對方聲音的想法。

可是,我連風香的手機號碼都沒問過。說到底,她有手機這種文明利器嗎?

是說──為什麼我會這樣一直在想架能風香的事呢?

「沒什麼,就跟遊戲依賴一樣。」我對自己這麼說。就算是不以為意開始玩的遊戲,每天都玩便會產生依賴,因此思考自己是不是愛上遊戲根本愚蠢至極,這只不過是一時性的依賴罷了。

放學後,我想這樣保持平常心卻因戒斷癥狀襲來而鬱悶地抱著腦袋。坐在隔壁的井上芽琉擔心地看著我的臉。同樣身為學藝股長,芽琉幫什麼事都沒做的我打理了各種工作,可謂我日常生活中的大恩人。除了風香以外,她是我在這個班上唯一有好好說過話的女生。

「你不回家嗎?」

「嗯?」

一回神才發現,班會時間已經結束,大家都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芽琉。兩人臉靠得很近。

「總覺得你最近很奇怪喔,一直恍神。」

「是嗎?」

夠了,不要靠過來──儘管我在心裡大叫,芽琉卻將臉湊得更近,以窺探我臉龐的姿勢奪走我的吻。

「總覺得發獃的深海好可愛喔。」

出現了,肉食女。這種類型的女生從以前就深信,只要奪走男生的吻便能輕易讓對方喜歡自己,明明這種事只會讓人覺得很煩而已。

「……抱歉,我國中就不會和不喜歡的女生做這種事了。」

我完全沒有要用她來填補風香的念頭。這種東西根本無法滿足風香不在的空洞。

芽琉換上生氣的表情背對我說:

「別、別誤會。我有男朋友了……剛剛只是臉靠太近而已,你不要得意忘形。」

「對吧?你只是臉靠太近而已,抱歉喔。」

芽琉因為恥辱而雙頰通紅。我過去或許會將這視為機會,依照接下來的步驟繼續進行,但我已經完全收手了。擁抱不愛的女生,就像吃不喜歡的食物打發時間而增加體脂肪一樣,就算當下覺得不錯,結果一點好處也沒有。

芽琉跑開了。我知道她說有男朋友不是虛張聲勢。她有個叫市田宏之的男朋友,好像才剛開始交往的樣子。宏之是個不錯的傢伙,體育課踢足球時,我曾經跟他同隊。雖然他父親好像是知名的格鬥選手,但宏之本人不是那種肌肉男,而是給人爽朗好青年的印象。我並沒有想抱芽琉到背叛宏之的地步,即使是為了暫時處理性需求也一樣。

「風香風香風香。」

嗯?我剛剛說了什麼?慘了,我下意識地連續呼喊風香的名字。明天風香還是沒來學校的話,我應該會變得更奇怪吧?這不是戀愛,只是面對很有挑戰性的女生時,稍微產生依賴癥狀罷了。先把它取名為「風香中毒」吧。

能夠填補這股失落的──

「只有寫作了嗎?」

答案很簡單,而且從一開始就準備好。只能將戒斷癥狀的黑色岩漿轉換為創作的岩漿。我最近碰到一個瓶頸。我已經可以寫出稍微有趣的故事,文筆也沒有以前那麼糟,但僅止於此。我完全寫不出卡夫卡那種看起來是在講A和B,卻讓人覺得或許是在講另一個完全不同、其實是我們所處現實世界的迷宮感。卡夫卡究竟是如何寫出這種文章的呢?如果他還活著,我真想問問。

我已經比以前熟悉卡夫卡的文章。越熟悉他的文章,越覺得自己只有表面的小說令人作嘔。

還有另一個問題──惡劣的寫作環境。

我不太喜歡我家。理由有很多,但最嚴重的是管太多的母親。她每天用諂媚的聲音給我獎勵或零用錢,想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宛如我已經實現成為銀行菁英的夢想。忍受這種寵愛所要付出的代價是無止盡的,我每天被迫聽她的抱怨和痴人說夢。她要我答應三年級開始去補習班啦、將來要照顧她啦之類的口頭約定──她的要求沒有滿足的一天。

然而,我眼下的寫作工具只有家裡的桌上型電腦,不回家就無法寫小說。這又是個小小不可理喻的卡夫卡煩惱。

我咽下一口嘆息,將東西收進書包。

2

不出所料,一回到家,母親便追根究柢地追問我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她實際上在想什麼,她想確認我有沒有和奇怪的女生交往。因為國中時,班導曾經在家庭訪問時揭穿我素行有問題。

問話結束後,接下來是抱怨,總是這樣。埋頭工作的父親、一年比一年還凶的婆婆、跟鄰居阿姨們有關的大小事,她每天沉默地抱著一堆無法對任何人訴說的不滿,在我回家的同時接二連三地朝我發射。

我隨便用謊話敷衍母親後,起身打算回到二樓房間。注意到我的心思後,她不開心地說:

「你最近都在房間做什麼?我一直到半夜都還聽到你打鍵盤的聲音。」

「沒什麼,只是上網查東西。」

「問題是啊,聽說最近有種付費網站很可怕……」

明明幾乎沒有網路知識,卻想用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一知半解的東西束縛我。我重複說:「知道了知道了。」終於結束這段對話。我鎖上房門,深呼吸後慢慢吐出焦躁,吸入寂靜。

接著,我打開桌上型電腦,這台電腦是我說想上網後叔叔讓給我的。當時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打開Word的一天。

對現在的我而言,這台電腦是我和世界戰鬥的武器,也是我向風香傳達魅力的武器。幾天前,我一直在寫一篇以卡夫卡的《司爐》為主題的極短篇小說。我將自己身邊的題材和卡夫卡的世界結合,卻稱不太上是好作品,簡單來說就是失敗作。反正我才剛開始寫小說沒多久,現在可不是因為一、兩次失敗就委靡不振的時候。

在這個Word編織出來的文章變成卡夫卡的風格為止,我必須徹底持續自我改革。也就是說,風香中毒的戒斷癥狀應該會成為自我改革的巨大啟動器。

我打開Word,寫下第一行。我在回家的路上決定好了新主題,要從那個有強烈控制欲的哥哥手中解放風香。我為此寫作,當然,目的是為了讓風香看這篇故事,這次一定要得到她。

我把卡夫卡的《在流刑地》場景搬到現代,改寫成將一名女性從束縛與不安中解放的故事。無論寫什麼都會淪為表面功夫的發展中人類,只能借用偉大先人的餘威。只要借用卡夫卡前輩的基礎從中創作,應該比較容易創造出卡夫卡的深度吧。

故事的主角是我。不是現在的我,而是想像了一下已經成為小說家的我。雖然我不認為真的會有那麼一天,但因為我現在太半吊子,實在沒有讓人想寫的動力。

總之,在故事中我是一名小說家,就用這個設定吧。接下來,我這個小說家要做什麼?啊啊,對了,我為了搜集資料而去拜訪主張「控制教育至上主義」的警察──架能月矢的家。

「鄰居說您用稍微特別的教育方法教養妹妹。」我以這樣的說辭預約採訪,月矢爽快地答應了。不僅如此,他還得意洋洋地描述一直以來他是如何控制妹妹。內容就是這樣。

結尾是固定的。既然是向卡夫卡的《在流刑地》致敬,故事當然要依循《在流刑地》發展。

但是──我停下打字的手。

第一,我的文筆跟不上,儘管我想模仿卡夫卡黏膩冰冷的筆觸卻完全學不來。此外,這個故事有個致命的缺點。

「啊啊啊啊!風香根本永遠不會出場啊!」

想擺脫風香中毒,我應該要寫以風香為主角的故事。然而,由於對剝奪風香自由的月矢的厭惡跑在前頭,結果演變成一直在寫月矢。

「這樣癥狀只會惡化……」

不應該是這樣。我倒立,但只不過是讓血液沖向大腦,沒有任何益處。我馬上放棄倒立,接著打開窗戶。不是為了跳窗,而是為了呼吸外面的空氣。冷靜!現在離發瘋還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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