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九章

多虧了低重力,不論是被拋到地板上的筆記型電腦,還是被踢倒的玻璃杯和酒瓶都完好如初。

羽賀那坐在床邊整理著服裝,我一邊撿起散落一地的物品,一邊詢問:

「你現在會喝酒啊?」

「……理沙也會喝酒。」

「我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啊。」

「不過,我不會再喝了。」

羽賀那的語氣顯得莫名地篤定,我不由得抬起頭看時,正好和低頭看著我的羽賀那四眼相交。

「反正我已經不寂寞了。」

羽賀那露出像在生悶氣的眼神,那無可言喻的楚楚動人模樣讓我滿懷感傷,同時也痛切感受到自己在八年前做出多麼過分的事情。

不過,即使這兩種情感哽在喉嚨而甚至無法順利呼吸,我還是沒有杵在原地不動。我站起身子,輕輕把手貼在羽賀那的臉頰上。

羽賀那閉上眼睛,一副豎耳傾聽的模樣微微歪著頭。或許她透過觸碰到臉頰的指尖,正在下載我一路走來的八年歲月。

羽賀那緩緩張開眼睛後,沒有顯得難為情,當然也沒有露出憤怒的表情,但也不是平常的鐵面人表情。羽賀那一副有些意外、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也注視著我。

「現在能夠這樣子,忽然覺得八年的時間一眨眼就過了。」

羽賀那的烏溜溜大眼珠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如果告訴我現在是那天晚上的延續,我也會相信。」

羽賀那直直注視著我,做出這般發言。羽賀那說的那天晚上,想必是指我和她不分晝夜埋首於交易,最後筋疲力盡地鑽進同個被窩裡睡覺的那一天。

當時我們彼此都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子。我們執迷地相信世界充滿著熱情,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妥協或猶豫。

不過,我能夠痛切理解羽賀那說的話。

我捫心自問:「經過八年的歲月後你改變了多少?」

答案肯定是什麼也沒改變。

我越過高山、走過深谷,但最後還是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不過,是不一樣的。」

說罷,羽賀那以指尖抵著我的顴骨部位。

「阿晴,你長高了。」

記憶中,八年前的羽賀那似乎比我高一些。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不甘心而反擊說:

「你的頭髮變短了。」

羽賀那輕輕壓低下巴,緊緊抿住雙唇。

「你比較喜歡我留長頭髮嗎?」

事實上,不論長發或短髮都很有吸引力,但羽賀那的個性總喜歡凡事黑白分明,如果老實說出我的想法,她肯定會板起臉來。

於是,我挑選了符合投資人作風的話語:

「就跟投資一樣。不論是長發還是短髮,我會視當下的狀況選擇利多的那一方。」

羽賀那一副嗅到敷衍意味的模樣,面帶厭煩的表情看著我,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會感到畏縮。

「不過,從事投資時也一樣,必須仔細調查才行。」

「調查什麼?」

羽賀那沒有抬高語尾的音調,而是以符合她的作風用著像在質問的口氣問道。

光是這樣的態度,就讓我覺得懷念不已,嘴角也自然地往上揚。

「好比說為什麼要剪短頭髮之類的。」

羽賀那一副沒什麼特別用意的態度回答:

「因為在地球時,長頭髮太重了。」

「……原來是這樣啊。」

我內心某處期待著會聽到羅曼蒂克的答案,好比說因為和我分開而剪短頭髮,或是因為看了方才說的《打倒阿法隆英雄傳》而會錯意,以為自己失戀了才剪短頭髮。

然而,羽賀那畢竟是羽賀那,她的答案完全是以實用性為考量。

「既然這樣,如果是在月面,留長頭髮也不會有問題吧。」

「有。」

出乎預料地,羽賀那回答得斬釘截鐵,我不禁感到驚訝。

「排排睡的時候,頭髮會被當成墊子壓在底下。」

羽賀那看我的眼神帶有責備的意味,我猜想那個曾經把她的頭髮當成墊子壓在底下的某人應該就是我。

儘管知道羽賀那的表現顯得孩子氣,我還是忍不住感到開心,責備的目光也讓我有種搔癢難耐的感覺。

「我下次會小心。」

「你的睡癖那麼差,根本不可靠。」

我的睡癖沒有很差啊!我心裡這麼想,但知道就算反駁回去也沒用。

而且,現在不需要反駁,未來也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時,羽賀那沒有停頓下來,緊接著說:

「還有呢?」

「咦?」

「還有呢?」

我不明白羽賀那在詢問什麼,露出少根筋的表情注視著羽賀那時,羽賀那皺起眉頭,美麗的眉形也變了形。

「你不仔細做調查嗎?」

羽賀那的意思是要我再多問一些事情。

這樣的撒嬌方式簡直就像愛意氣用事的貓咪。

不過,為了在腦海里一一排出其他詢問事項,我陷入了沉默。

陷入沉默並非因為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可以詢問羽賀那,反而是因為有太多事情想問。不過,我沒有輕率地發問。因為無可避免地,我想問的都是會破壞愉快心情的事情。

「……我聽說你在投資時會做各方面的調查,而且仔細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明明如此,你卻不仔細調查我的事情?萬一羽賀那明顯表現出這般不滿情緒,我就這麼保持沉默或做出敷衍態度恐怕會得到反效果。

而且,早晚有一天我還是必須問個清楚。

我從羽賀那的臉頰上挪開手,改以握住羽賀那的手,在她的身旁坐下來說:

「八年前離開教會後,你都在做什麼?」

你問這些要做什麼?如果羽賀那這麼反問,我確實找不到什麼說法可反駁。不過,從事投資時該公司的歷史沿革是非常重要的資訊。

從一路來得到過什麼,又失去過什麼的資訊中,可找出向前邁進的方向。

羽賀那應該明白我不是純粹因為好奇而發問,搞不好她連懷疑的念頭都沒有過。

即使如此,羽賀那還是顯得吞吞吐吐,一副害怕的模樣使力握緊我的手。

「……有活著。」

最後,羽賀那說出像愛冷嘲熱諷的十幾歲少女會有的答案。

我看向羽賀那之後,羽賀那別開視線,就像八年前捱了罵而鬧起彆扭一樣。

「具體來說?」

我學理沙可能會挑選的字眼說道,羽賀那心不甘情不願地看向我。

「不過……我沒有騙人。」

我不覺得羽賀那是在鬧小孩子脾氣。從她的表情就明顯看得出來。

羽賀那衝出教會後,搞不好一次也沒有笑過。

羽賀那的生硬表情足以讓人做出這般想像。

「離開教會後……我回到養父母的身邊,但早就已經有了我的替身。這也很合理,畢竟我本來就是為了當某人的替身才被那些人買去。」

我想起巴頓交給我的資料。羽賀那是被一對不知因為車禍還是什麼原因失去愛女而精神不穩定的富豪夫婦買走,安排成愛女的替身。

「那些人直接把我丟進地球上全面採取寄宿制的學校。在那之後,我的每一天就只是讀書、睡覺,然後起床再讀書。所以,我剛剛說有活著,或許是錯誤的說法。」

說罷,羽賀那拉起我的手,並把身體縮成一團,讓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應該說我只是沒有死而已。」

從事放貸人工作的戶山曾說過:「有些人找不到自我價值,就像甚至孵化不成的小雞。」

對於自己一直處在幸運環境里的事實,我剋制不住地心生罪惡感。

還有,對於在八年前的命運時刻,我沒能夠相信羽賀那到最後而甩開她的手的事實也是。

「對不起喔。」

不論道歉再多遍,也永遠不夠。

羽賀那搖了搖頭,但我知道搖頭的動作不是在表達拒絕。

「以結論來說,我現在人就在這裡啊!」

我本來打算開口對羽賀那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嘴巴。

在那之後,趁著羽賀那準備抬頭時,我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以取代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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