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重門16

雨翔叫錢榮「等著瞧」只是雨翔的一廂情願。其實「等著瞧」這東西像恢複外交關係一樣,須要雙方的共同努力,彼此配合。林雨翔在文學社裡決心埋頭干出一番成績,要讓錢榮瞧,錢榮當然不會傻傻地乖乖地「等著」,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動出擊。

學校的那些社團里,最被看得起的是電視台,記者團最近也合併到了電視台,使電視台一下子兵肥馬壯。換個方面,在學校里,最受人尊敬的是文學,而最不受人尊敬的是文學社。發下去的報紙幾乎沒人要看,雖然由雨翔寫的那篇文學批評轟動了一陣,但畢竟已經人老氣衰,回天乏術。萬山立誓要把文學社帶成全市聞名的文學社,名氣沒打造出來,學生已經批評不斷,說文章死板,樣式單一。文學社裡面也是眾叛親離,內訌連連——詩人先走了,說是因為雨翔的文章擠掉了他們的地方,自己辦了一個「心湖詩社」,從此沒了音信,社長之職爭得厲害,也定不下來,擇日再選。

文學社亂了,電視台就有了野心,要把文學社並過來,《孫子兵法》上說「五則攻之」,現在電視台的兵力應該五倍於文學社,但文學社久居胡適樓,沾染了胡適的思想,不願苟合,強烈要求獨立自主,文學社的人內亂雖然正在慘烈進行中,可還是存在聯合抗外敵的精神,一時啃不動。

市南三中的老師喜歡走出校園走向社會,萬山前兩天去了北京參加一個重要筆會,留下一個文學社不管——萬山的認真負責是在學術上的,學術外的就不是他的轄區。文學社的例會上亂不可控,每位有志的愛國之士都要發言,但說不了兩三個字,這話就夭折了,後面一車的反對。本來是男生火併,女生看戲,現在發展到了男女社員不分性別,只要看見有人開口就吵下去,來往的話在空氣里膠著打結,常常是一個人站起來才說「我認為——」下面就是雪崩似的「我不同意」!害得那些要發言的人只好把要說的話精兵簡政,盡量向現代家用電器的發展趨勢靠攏,以圖自己的話留個全屍,只差沒用文言文。

社長揮手說:「好了!好了!」這句話彷彿是喝彩,引得社員鬥志更旺。雨翔沒去搏鬥,因為他是寫文學批評的,整個文學社的惟一,和兩家都沾不上親戚關係,實在沒有義務去惹麻煩。看人吵架是一件很愜意的事,雨翔微笑著,想文學社今年的選人方式真是厲害,培養出來的蟋蟀個個喜斗——除去極個別如社長之類的,雨翔甚至懷疑那社長是怎麼被挑進來的。

社長滿臉通紅,嘴唇抖著,突然重重一捶桌子,社員們一驚,話也忘了說,怔怔望著社長。

社長囤積起來的勇氣和憤怒都在那一捶里發揮掉了,感情發配不當,所以說話時只能仗著餘勇和余怒。事實上根本沒有餘下的可言,只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好比剎車時的慣性和人死後的挺屍:「請大家……不要再吵了,靜一下,好不好……我們都是文學社的社員,不應該——不應該在內部爭吵,要合力!」

台下異常的靜。大家難得聽社長講這麼長的句子,都驚訝著。社長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嘆自己號召力大——說穿了那不是號召力,只是別人一種不敢相信的好奇,譬如羊突然宣布不食草改吃肉了,柯林頓突然聲稱只理政不泡妞了,總會有人震驚得啞口無言——社長在欽慕自戀他的號召力之餘,不忘利用好這段沉寂,說:「我覺得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社長——」社員差點忍不住要表示同意,這是文學社有內訌以來廣大社員所達成的第一個共識。

社長低聲說:「我沒能力當社長,我覺得大家有必要在今天推選出一個新的社長。我推薦林雨翔。」

林雨翔吃驚得要跳起來,被幸福包住,喜不自禁說:「我怎麼行!」想來散文和小說兩派也不會讓一個外人當社長。恰恰相反,散文和小說互相提防,都怕被對方當上,又怕己方的人對方不服,如今冒出林雨翔這個尤物,都表示贊成。雨翔喜出望外,只是短短几秒,地位就大變,推辭幾下,盛情難卻,說:「社長只好暫由我代,受之有愧。文學社是一個很好的團體,文學發展至今,流派——無數,成績顯著。現在大家遇到了一些麻煩,所以有些不和,也是沒什麼的——主要是我們受到電視台的威脅大一些——那是有原因的,電視台是新生事物,學生好奇大一些,說穿了,不過爾爾!過一陣子,學生熱情退了,興趣自會轉向。電視台里的男主持,還是副台長——」雨翔說這句話時裝著竭力思索,彷彿錢榮是他前世認識的一個無足輕重之友,「叫——錢榮,是吧,他這個人就是表面上愛炫耀,內心卻很自私,無才無能,何足掛齒!」下面「噢」成一片,似乎經雨翔點撥,終於認清錢榮本質。雨翔越說越激憤,心裡有一種久被飯噎住後終於暢通的爽快,心想有個官職畢竟不同。繼續說:「這種三教九流的沒什麼可怕,文學自有她無與倫比的魅力。最主要的是我們內部有些小分歧的問題,大可不必,我想文學社最好能分兩個小組,一個散文, 一個小說, 版面各半, 再各選一個組長, 大家互相交流, 取彼之長補己之短, 最好把什麼『心湖詩社』也團結過來,互相學習,友好相處,天下文人是一家嘛!」

話落後經久不息的掌聲。雨翔也不敢相信這麼短時間裡他居然信口開了一條大河,心還被快樂托得像古人千里之外送的鴻毛,輕得要飛上天。舊社長鼓得最猛,恨不能把下輩子的掌都放在今天拍完。

雨翔一臉紅潤,奇思妙想源源不絕,說:「我還準備在《初露》上開闢一個幫同學解憂的談心類欄目,這樣可以增加它的親和力。」

「好!」社員都舉手叫,誇社長才傾萬人。

回教室後林雨翔首先想到要出惡氣,問錢榮:「你現在在電視台是什麼位置?」

錢榮一臉驕傲想回答,姚書琴搶著說:「男主持和副台長啊,怎麼,想求人?」錢榮預備的話都讓女友說了,愈發覺得兩心相通,貼在臉上的驕傲再加一倍,多得快要掉下來。

雨翔「哼」一聲,說:「才副的?」

姚書琴的嘴像剛磨過,快得嚇人:「那你呢?偉大文學社的偉大社員?」然後等著看雨翔窘態百出。

雨翔終於等到了這句話,迎上去說:「鄙人現在已經是社長了。」

錢榮一怔,馬上笑道:「不至於吧,你真會——」雨翔不等他「開玩笑」三個字出口,說:「今天剛選舉的,論位置,你低我一級噢。」

錢榮笑得更歡了,說:「你們今天是不是內亂得不行了?是不是——自相殘殺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才被選上的?」姚書琴在一邊哈哈大笑,彷彿古代打仗時的戰鼓,雖不能直接殺敵,也可以為這句話增加不少氣勢。

林雨翔沒有錢榮那樣戰備精良, 士氣上輸了三分, 說: 「可能嗎?是集體評選的。」

錢榮笑得直不起腰,說:「就算是吧,一幫小社員選舉著玩嘛,你們的那位『周庄』跑到北京去了,你們閑著無聊就玩這個?有趣,Yuck!Juck!你準備當幾天社長玩再退掉啊?」

姚書琴打完戰鼓改唱戰歌,嘻嘻小笑著。

雨翔急道:「是真的!」

錢榮問:「沒輔導老師也能改選?」

雨翔學江青亂造毛澤東的遺囑,說:「那個——『周庄』走時親口吩咐要選舉的,你不信等他回來問啊。」

錢榮:「那太可喜可賀了,我帶電視台給你做個紀錄片,到時林社長要賞臉。」說著手往邊上一甩,好似林雨翔賞給他的臉被扔掉了。

雨翔手裡有了權利,與錢榮抗爭:「要不要我的『初露』給你們登廣告?」

錢榮道:「不必社長大人費心,我們——不,應該是鄙Broadcaster電視台。的受歡迎度已經遠遠超過了貴社,似乎那個了吧?」

林雨翔甩下一句:「看著好了,你們電視台辦不久的。」怕聽到錢榮挖苦,立即跑出去找「心湖詩社」。詩人彷彿是鯊魚,需要每時每刻移動,否則命會不保,所以找到他們極難。雨翔跑遍校園,還找不見人影,肩上被責任壓著,不好放棄,只好再跑一遍,無奈詩人行動太詭秘,尋他千百度都是徒勞。

雨翔突然想到一本書上說詩人有一種野性,既然如此,詩人肯定是在野外。市南三中樹林深處有一個坍得差不多的校友亭,雨翔想如果他是詩人,也定會去那個地方,主意一定,飛奔過去。

雨翔還是有詩人的嗅覺的。「心湖詩社」果然在校友亭下。

「詩」 到如今, 備受冷落。得知有新任的文學社社長來邀, 發幾句牢騷, 乖乖歸隊了。

新一期的報紙一定要有新的樣子。雨翔手頭生平第一次拿到這麼多稿子,激動不已;充分享受槍斃稿子的樂趣。第一篇被否定的是另類文人的得意之作,那人洞察人的心態著了魔,寫完了偷窺狂,又寫偷盜狂(Kleptomaniac),雨翔一看到文章里中西合璧就心生厭惡, 沒看文章內容就否決了, 弄得另類主義文人直叫: 「Why!You are no_man!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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