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重門15

文學這東西好比一個美女,往往人第一眼看見就頓生崇敬嚮往。搞文學工作的好比是這個美女的老公,既已到手,不必再苦苦追求,甚至可以摧殘。雨翔沒進文學社時常聽人說文學多麼高尚,進了文學杜漸漸明白,「搞文學」里的「搞」作瞎搞、亂弄解釋,更恰當一點可以說是「縞文學」或是「槁文學」。市南三中有名的「學校文學家」們徒有虛名,他們並不把文學當「家」一樣愛護,只把文學當成宿舍。「校園詩人」們暗自著急,不甘心做「人」,恨不能自稱校園詩家。

雨翔在文學社呆久了——其實不久,才兩星期,就感覺到文學社裡分歧很大,散文看不起小說,小說蔑視詩歌。這些文學形式其實也不是分歧的中心,最主要是人人以為自己才壓群雄,都想當社長,表面上卻都謙讓說不行不行。寫詩的最囂張,受盡了白眼,化悲憤為力量,個個叫嚷著要專門出一本詩刊,只差沒有組黨了。

現任社長是軟弱之人,而且散文小說詩歌都寫,一時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沒有古人張俊勸架的本領,恨不得把這句話引用出來:「天下文人是一家,你抄我來我抄他」,以昭告社員要團結。

文學社每周三例會,最近一次例會像是內訌大會。照規矩,周三的會是集體討論然後定稿,再把稿子排一下,《初露》樣刊出爐。結果寫詩的見了不服,說分給他們的版面太少;寫小說的後來居上,鬧得比詩人凶,說每次《初露》只能載一篇小說,不能滿足讀者需求——所謂的讀者也只剩他們幾個人。這些人沒修成小說家的閱歷,卻已經繼承了小說家的廢話,小說寫得像大說,害得《初露》每次要割大塊的地來登這些文字。寫散文的人最多,人心卻像他們的文章一樣散,鬧也鬧不出氣勢。這種散文家寫文章像做拼盤,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換一下次序再拼起來,以便有散文的味道。

雨翔孤單一人,與世無爭,靜坐著看內訌。寫詩的最先把鬥爭範圍擴大到歷代詩人。徐志摩最不幸,鼻子大了目標明顯,被人一把揪出來做武器:「《再別康橋》讀過吧,喜歡的人多吧,這是詩的意境!詩在文學裡是最重要的體裁——」那人本想加個「之一」,以留退路,但講到義憤填膺處,連「之一」也吃掉了。

「言過其實了吧。」小說家站起來。慢悠悠的一句話,詩人的銳氣被磨掉大半。那人打好腹稿,覺得有必要把剩下的銳氣磨掉,眼向天,說:「井底之蛙。」

他犯了一個大錯。其實磨人銳氣之法在於對方罵得死去活來時,你頂一句與主題無關痛癢卻能令對方又痛又癢的話。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詩人的鬥志,小詩人一一羅列大詩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說是宋朝才發展的,年代上吃虧一點,而且經歷明清一代時小說彷彿掉進了糞坑裡,被染了一層黃色,理虧不少,不敢拿出來比較,只好就詩論詩道:「你們這種詩明明是形容詞堆砌起來的。」這句該是罵詩人的,不料寫散文的做賊心虛,回敬道:「小說小說,通俗之物,凡通俗的東西不會高雅!」

小說家恨一時找不到一種既通俗又高雅的東西反駁,無話可說。

不知哪個角落裡冒出一句:「《肉蒲團》」,四座大笑,明明該笑的都笑完了還要更放肆的假笑,意在擊潰寫小說的心理防線。孰不知,小說家的皮厚得像防禦工事,區區幾聲笑彷彿鉛彈打在坦克上。一個發表小說最多的人拍案站起來引《肉蒲團》為榮道:「這本書怎麼了,是人精神荒漠里的綠洲!是對傳統的突破!」坐下來洋洋得意,他所謂的「對傳統的突破」要這麼理解——當時的傳統就是寫黃書,《肉蒲團》一書色得蓋過了其他黃書,便是「對傳統的突破」。

三方在明清禁書上糾結起來,遲遲不肯離開這個話題,女生也不甘落後,都涉足這個未知地域。

社長急了,終於想到自己有制止的權利,輕聲說:「好了,你們不要鬧了。」社長有如此大膽是很罕見的,社員也都停下來聽社長的高見。社長的強項在於書面表達,嘴巴的功能似乎只退化到了進食,所以不多說話,四個字出口:「照從前的。」社員很憤慨,想方才自己一場無畏的辯論竟換來無謂的結果,都在替自己說的話惋惜。

最後《初露》報上的編排是這樣的,三篇散文一部小說一首詩。主筆寫散文的第一位是提倡另類文學的,這番他說要用自己獨到的眼光來觀察人世間的精神空虛,以一個偷窺狂為主線,取名「A Snoope Man」;社長的大作《風裡》由於本人欣賞得不得了,也被選上;那位通修辭的復古散文家十分背運,佳作未能入選,倒不是寫得不好,是打字員嫌那些字難打,大散文家高傲地不肯改,認為改動一字便是對藝術和這種風格的不尊重,寧願作品老死也不願它屈身嫁人。

小說向來是兵家必奪的,那位《肉蒲團》擁護者擊敗群雄,他的一篇描寫乘車讓位置的小說由於在同類里比較,還算比較新穎,榮幸被選上。小說欄上有一名話:「這裡將造就我們的歐·亨利」。雨翔為歐·亨利可惜。這本「美國的幽默百科全書」一定作了什麼孽,死了也不安寧,要到市南三中來贖罪。

詩人出詩集未果,就惡作劇。現代詩比蚯蚓厲害,一句話段成了幾截都無甚大礙,詩人便故意把詩折斷。據稱,把東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托爾勒為普里戈金《從混濁到有序》書序言),詩人熟練運用這種「最高技巧」,詩都寫成這個樣子:

飄散在

睡眠里

何處的

攜走我的

告訴

是我的心

夜空

夜空

的心

深了

深了

靜了

靜了

誰的

盤踞

我的

散落

心裡。

社長看了驚訝,問詩人可否組裝一下,詩人搖頭道一旦句子連起來就有損詩跳躍的韻律,還說這還不算什麼,語氣里恨不得把字一筆一划拆開來。社長一數,不過幾十字爾爾,但排版起來至少要一大頁,沒了主意。

詩人道:「現在的詩都是這樣的,還是出本集子發下去實惠。」

社長慌忙說:「這不行!」因為文學社辦的《初露》,費用還是強制性從班委費里扣的,再編一本詩集,學生拿到手,交了錢,發現買一沓草紙,弄不好還要砸了文學社。雨翔隨手拿起詩一看,笑一聲,甩掉紙,冷言道:「這也是詩?」

詩人怒道:「看不起怎麼著?」

雨翔很心疼地嘆一口氣,說:「多好的紙,給浪費了。」

詩人大怒,苦於還背了一個詩人的身份,不便打人,一把搶過自己的寶貝,說:「你會寫嗎?」

社長當兩人要決鬥,急著說:「好了,用你的詩了。」詩人一聽,頓時把與雨翔的怨恨忘記,拉住社長的手:「拜託了。」詩人的靈魂是脆弱的,但詩人的肉體是結實的,握手裡都帶著仇,社長內秀,身體纖弱,經不起強烈的肉體對話,苦笑說:「好了,好了。」

於是排版成了問題。林雨翔為了在文學社裡站穩腳跟,對社長說:「我會排版。」這話同時使社長和雨翔各吃一驚。社長單純簡單得像原始單細胞生物,並不擔心自己的位置,說:「好!沒想到!你太行了。你比我行!」恨不得馬上讓位給雨翔。

雨翔也懸著心,說實話他不會排版,只是零零星星聽父親說過,點點滴滴記了一些,現在經過時間的洗禮,那些點點滴滴也像倫敦大霧裡的建築,迷糊不清。社長惜才,問:「那麼這首詩怎麼辦?」

雨翔四顧以後,確定詩人不在,怕有第五隻耳朵,輕聲說:「刪掉。」

「刪掉哪一段?」

「全刪掉!」

社長擺手說絕對不行。

雨翔用手背拍拍那張稿紙,當面鬥不過背後說,又用出鞭屍快樂法:「這首詩——去,不能叫詩,陳辭濫調,我看得多了。檔次太低。」

社長妥協說:「可不可以用『/』把它——」說著手往空中一劈。雨翔打斷社長的話,手又在稿紙上一拍,心裡一陣舒服,嚴厲說:「這更不行了,這樣排效果不好,會導致整張報紙的版面失重!」暗自誇自己強記,兩年前聽到的東西,到緊要關頭還能取用自如。

社長怕詩人,再探問:「可不可以修改,修改一些?」

雨翔饒過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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