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重門12

軍訓的一個禮拜渾渾沌沌,烈日當頭,滴雨未下。市南三中是軍訓的試點學校,眾目所矚,所以其他學校的嚴格全彙集在市南三中,十個班級的學生像是夸父,專門追著太陽跑。練三個鐘頭休息十五分鐘,人都麻木得沒有了知覺,女學生源源不斷倒下去,被扶在路邊休息。雨翔一次癢得忍不住,伸手撓了一下,被教官罵一頓,僅有的十五分鐘都被去掉了。軍訓最後一天是全校的總檢閱。梅萱常在班裡發牢騷說這次要丟臉了,事實證明高一(三)班的學生果然丟臉,正步走時隊伍像歐洲海岸線,主席台上的領導直搖頭。結果這個恥辱沒能保持多久,被後面的幾個班級連續刷新,主席台上的頭搖累了,索性坐看雲起,懶得再搖。

最後由於其他班的無私幫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獎。歡送走了教官迎接來了各科老師。時間雖然是不能夠退回的,但卻能夠補回。第一個雙休日各科練習卷共有十來份,要彌補軍訓浪費掉的時間。回家時雨翔又乘錯了車,到了家天都暗了,林父林母正四處打電話找人,林母偉大到牌都沒去打,守候著兒子回家,見到了兒子後懸念破除,解不了手饞解眼饞,跑出去看人搓麻將。雨翔正在填那些試卷,林父進門問讀書情況,雨翔嫌煩,兩個人大吵一架,互不搭理。雨翔冷靜後醒悟過來,這樣一吵豈不斷了財路,便去重修舊好,但林父余怒未息,兩個人差點又吵起來。吃飯時雨翔看見放在碗櫃角落裡的醬菜,心腸一下軟了,給父親挾了一塊肉,兩人終於言歸於好。第二天早上就要出發,林父一路送雨翔到車站,在外面等到車子啟動,雨翔見滿臉滄桑的父親推著一輛破車,心裡一下子難受起來。林父的願望是要雨翔考取重點大學,雨翔這一刻心變得特別堅定,一定要考取清華,這堅定的決心經過公共汽車一路的顛簸,到了市南三中已經所剩無幾。

寢室里剩謝景淵一人,仍在看書,雨翔問:「你這麼早來?」

「我沒有回去。」

「幹嘛不回去?」

「為了省錢。」

雨翔不能再問下去,換個話題:「那,你的作業做好了嗎?」

「好了!」謝景淵邊答邊把卷子抽出來:「我要問你一個數學題目。」

雨翔為掩心虛,放大聲音道:「儘管來問。」謝景淵把卷子遞過去,雨翔佯裝看這個題目,眼裡根本沒這題目的影子,只在計畫怎麼敷衍過去。計畫好了驚訝道:「咦,這麼怪的題目,要涉及到許多知識,它說……」雨翔把條件念一遍,只等謝景淵開竅說懂了,然後自己再補上一句「我也是這麼想的」。但謝景淵的竅彷彿保險柜的門,一時半會兒開不了,急得雨翔沒話說。

沉默後,謝景淵說:「是不是裡面涉及到了——到了我們沒有教過的內容?」

雨翔準備用來撤退的話被謝景淵搶先一步說掉了,只好對這個問題進行人身攻擊:「不會的。對了,肯定是出錯了,漏掉一個條件!」

謝景淵點頭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慶幸逃過一劫,不敢再靠近謝景淵,謝景淵不顧雨翔人在哪裡,問:「我還有一個問題。」雨翔聽著這話一字一字出來,只恨自己不能把話塞回謝景淵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見十米外一隻酒杯墜下來跌碎。這時門「轟」一下開了,錢榮正拎著包進來。雨翔找到個替死鬼,忙說:「謝景淵,你問錢榮。」錢榮搖頭說:「我怎麼行呢?對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說:「還有幾個空著……」「沒關係,讓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遞給錢榮,問:「你是原來——哪個中學的。」

錢榮擺開抄的架勢道:「一個私立中學,哈,這樣子的試卷也要我來做。」

雨翔小心地問:「這試卷怎麼了?」

錢榮不屑道:「我至少讀過一萬本書,我去做這種試卷太浪費我的才氣。」

雨翔心裡一別,想這種自負是自己初中時曾有的,後來無意間也磨平了。自負這種性格就彷彿一根長了一截的筷子,雖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與眾不同感,但苦於和其他筷子配不起來,最終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樣高,否則就會慘遭摒棄。錢榮這根長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錢榮抄著歷史試卷道:「你看這卷子,說得多淺,一點也不新鮮,聽說過美國的『一無所知黨』美國從前一個黨派,被人捉去一律一問三不知,故稱「一無所知黨」。嗎?沒聽說過吧?聽說過『頑固黨』嗎?歷史書上介紹慈禧卻不說『頑固黨』,編的人水平還沒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話觸動了什麼,開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書,揚揚,問:「你看過這本書嗎?《俏皮話》,吳趼人的。」

錢榮作出嗜書如命狀,撲過去道:「噢!吳趼人的書,我見到過!我爸好像和他有來往。」

雨翔臉色大變,問:「你爸是幹什麼的?」

錢榮就在等這話,道:「我爸是東榮諮詢公司的經理,和很多作家有來往!」

雨翔問:「東——榮是什麼?」

錢榮頓時氣焰短掉大半,道:「是一個諮詢公司啊,你沒聽說過?什麼見識。書拿來看看!」說完自己動手奪過書,一看封面「吳趼人」上面有個「清」字,大吃一驚,忙去補救那句話:「怎麼又有一個吳趼人,我爸也認識一個,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協里的,他可是寫小說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話,奪回書展開說:「你不是說『頑固黨』嗎?這裡有一則笑話,你聽著:

「一猴,一狗,一豬,一馬四畜生,商量取一別號,又苦胸無點墨,無從著想,遂相約進城,遇所見之字,即為別號。約既定,狗遂狂馳以去。入城,至某廟前,見有『化及冥頑』匾額,狗曰:『此即我別號也!』馬繼至,昂首無所睹,俯視,見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馬曰:『我即以為名也。』俄而,猴跳躍亦至,舉首指『無偏無黨』匾額,曰:『我即名「無偏無黨」可也。』俟半日,豬始姍姍而來,遍覓無所見。三畜咸笑之。豬曰:『若等俱已擇定耶?』曰:『擇定矣。』豬曰:『擇定盍告我!』眾具告之。豬笑曰:『從來別號不過兩字或三字,烏有取四字者?』眾為之爽然,豬曰:『無傷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與我,我得三字之別號,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餘,只能摘末一字以與之。』於是狗摘『頑』字,馬摘『固』字,猴摘『黨』字。豬之別號,乃曰『頑固黨』。」

念完哈哈大笑。錢榮道:「這個笑話我曾聽過,我不記得是哪裡了,讓我想想看——哎,不記得了。但肯定聽過!」

雨翔笑余插些話:「我聽你一說,正好想起!真是巧,這本書我帶了。我還帶了幾本,你看。」於是一本一本把書拿出來。錢榮鎮定地看著,有《會通派如是說》、《本·瓊森與德拉蒙德的談話錄》、《心理結構及其心靈動態》,還有《論大衛·休謨的死》。雨翔帶這些書的目的是裝樣子,自己也不曾看過,那本《俏皮話》也只是雨翔軍訓時在廁所里看的,上面說到的那則《畜生別號》是這本書的第一則故事,雨翔也只看了這一則,不料恰好用到,嗟嘆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錢榮的狂氣削減了一大半,以為林雨翔真是飽讀之人,嘴上又不願承認,掙扎說:「這幾本書我在家裡都翻過,我家連書房都有兩間。從小開始讀書,上次趙麗宏到我家來,看見我家的兩個大書房,眼紅死,說他的四步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夢囈,又不能把趙麗宏找來對質,沒有推翻的證據,擺出一個吃驚的神態,錢榮問:「你呢?」

雨翔為了能勢均力敵,沒有的說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雖然只有一個書房,但裡面書不少,都是努——這幾本一樣的書。難啃啊!」

錢榮說:「光讀書不能稱鴻儒,我曾見過許多作家,聽他們說話是一種藝術的享受,fruition of ars,懂啵?」

雨翔已經淡漠了他的開門之恩,眼光里有一種看不起,錢榮闊談他父親與作家們的對話,彷彿全世界所有活著的作家都與錢老子訪談過,像吳趼人這種作古的都避不過。一個冷聲,說:「你英語學得不錯。」

「當然。 英語最主要的是辭彙量, 你們這些人往往滿足於課本, 真是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我讀外國名著都是讀不翻譯的。」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裡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里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麼。雨翔搜盡畢生所學之英語辭彙,恨找不到一個體貼艱澀的詞來反罵,叫苦不迭。

錢榮又說:「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學校里老師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聽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著書不說話。那一句英語一個成語彷彿後弈射殺鑿齒的兩箭,令雨翔防不勝防。兩人一場惡鬥,勝負難分,只好把矛頭對準在讀英語的謝景淵道:「你呢?」

謝景淵抬頭問:「我怎麼了?」

錢榮問:「你家有多少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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