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重門8

期末考試終於結束。展望未來,整個寒假都是由書本銜接成的。在期末總結大會上,校方說要貫徹教委關於豐富學生生活的精神。眾生皆知,這是教委所做出的少數幾個正確決策之一。不幸「豐富生活」的口號彷彿一條蛔蟲,無法獨立生存,一定要依附在愛國主義教育上。愛國必要去南京,因為南京有許多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名勝古迹。去過一趟南京回來後必會獻愛,可惜獻給板鴨了。

學校安排了一天給這次活動,早上三點出發,晚上十點回家,只留四個小時在南京本土。可見愛的過程是短暫的而愛的回憶是無窮的。在愛的路上會有區電視台來做一個節目,另有教委之人下凡督導。這些人此行主要目的是在電視上露臉兼弄幾隻板鴨回來兼督導。

愛的降臨往往是匆忙的,校方通知眾生第二天就要出發,半夜兩點半集中。

傍晚六點林雨翔去超市購物。這小鎮最窮的是教育最富的是教育局,據說這個超市乃是教育局的三產。然而上樑不正下樑歪,這超市裡混雜不少三無商品,且商品雜亂無章,往往能在「文具」櫃中找到三角褲,引得學生浮想聯翩,想這年頭教改把三角褲都納入學生用品類了。不過細想之下還是有道理的。學校里通常課程安排太密,考試時間太長,實在憋不住只好——林雨翔一想及此,啞然失笑。

挑了半天籃里只有一支口香糖,體積上比較寒酸。正當此時,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Susan和沈溪兒在一起購物。女孩渾身都是嘴,倆人的籃子里東西滿得快要外溢。林雨翔恨不得大叫要實行共產主義。

雨翔馬上畫好藍圖——他將穿過三個貨架然後與二人不期而遇。一路上必須補充物品,不管什麼先往籃里扔再說,大不了過會兒放回去。於是一路上彷彿國民黨徵兵,不論好壞貴賤,一律照單全收。到第三個路口的鏡子旁雨翔苦練了幾個笑容,把自己迷倒以後保持這個笑容靜候Susan。不幸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笑臉變成不穩定結構,肌肉亂跳。雨翔心想這樣不行,索性改得嚴肅,因為女孩都喜歡流川楓型。不料在變臉過程中Susan突然從拐角出現,雨翔大為尷尬,忙舉起籃子說:「嗨,去南京準備些東西。」

Susan掃了籃子一眼,哈哈大笑,指著說:「你去南京還要帶上這個啊?」

雨翔問:「哪個?」然後低頭往籃里一看,頓時血液凝固,只見一包衛生巾赫然在最頂層。大窘之後林雨翔結巴道:「這——這是我以為用來擦嘴巴的——餐巾紙。不好意思,眼誤眼誤。」

沈溪兒不放過,傷口上撒鹽道:「喲,還是為大流量設計的,你可真會流口水啊!」

Susan在一邊調停說:「好啦,溪兒,別說了。」

沈溪兒道:「怎麼,你心痛這小子啊?」

「你才心痛呢——」

林雨翔只顧在一旁搔後腦勺,搔了好久才意識到最主要的事忘了做,偷偷拿起衛生巾,往身後的文具欄里一塞,終於大功告成,同時心裡有點清楚了這一欄為什麼會有內褲,原來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而不幸的人有著相同的不幸。

Susan看林雨翔完工,岔開話說:「噯,林雨翔,你晚飯吃了嗎?」

林雨翔明知這個問題很妙,如果沒吃,那對方肯定會盛情邀請。儘管林雨翔剛撐飽,但為了愛情,只好委屈胃了。林雨翔拍拍肚子,不料拍出一個飽嗝,二度大窘,忙說:「餓得我都打飽嗝了!」

愚蠢和幽默往往只有語氣之別。林雨翔這句蠢話被Susan聽成笑話,又哈哈不止。林雨翔等待著Susan的邀請,不想Susan這笑的慣性太大,要停住這笑好比要剎住火車,需耗時許多。沈溪兒此時又給林雨翔一個沉重打擊:「那還不回家去吃?」

Susan笑不忘本,說:「算了,讓他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沈溪兒兩邊打擊:「你說你是不是對這小子有意思?」

Susan忙表示沒意思:「哪裡啦,就一頓飯嘛,算是上次在周庄的還請啊,走啦!」

林雨翔誠恐誠惶地跟著她們走,偶爾掃一下自己的籃子,發現裡面竟還有一包噓噓樂,嚇了一跳,看四下沒人注意,忙和餅乾放在一起。

三人去就餐的飯店是「走進來」快餐廳。這地方剛開始生意不振,服務態度又粗暴,顧客大多是走進來滾出去的。最近改變特色,推出情侶套餐,最後還奉送一枝玫瑰。儘管這枝玫瑰長得像這家店以前的生意狀況,但始終聊勝於無。在這裡,戀人每逢進餐和談話到山窮水盡之時,服務員總會操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先生小姐,霉鬼。」這樣平添幾分溫馨氣氛,本來要吵的架都因故推遲到店外了。推出這一套經營理念後小店安靜不少。舉凡酒店,在裡面喧鬧發酒瘋的多是政府人員,而這些人小店也招待不起,因為他們白吃白喝後會就玫瑰召開一個統籌會議,兩個基層擴大會議,三個群眾座談會議,再召集社會上有名的流氓開一個名流學術研討會議。情侶就不會。

林雨翔鎮定自若要了一瓶啤酒,硬是吞了下去,一展豪氣,頭腦發沉,頓時變成一個集傲氣霸氣和酒氣於一身的男人,拍著桌子追憶似水年華,說:「老子小時候飽讀詩書啊,Susan,你沒讀過吧?告訴你,古人很多東西是沒道理的,你們思考問題要換一種思維方式。」說著雨翔換一個坐的方式,趴在桌上,兩眼直勾勾盯住Susan,說:「你們的思維方式就是延續性的,而我的是逆向的——逆向懂不懂?就是——比方說一般人說到了感性後,下一個說的就是理性,而我說到感性後,下一個就給你們說性感。」

說著林雨翔捋一下袖子,沈溪兒居安思危,以為雨翔要用形體語言,忙要護著Susan,不想林雨翔動機單純,揮手說:「再來一瓶!區區小酒,不足掛齒,老子喝酒像喝奶似的,快拿一瓶力波牛奶!」

Susan站起來扶住雨翔說:「好了,別喝了,走了,時間差不多了。走啦。」

沈溪兒也忙去拖,林雨翔推開她們,說:「你們真以為我醉了,我真可謂——」說著想找一句古詩詞證明自己牛飲本事巨大,可惜這類東西遭了禁,生平未見,只好把「謂」字拖得像偉人作古時的哀悼汽笛。

沈溪兒一語掐斷汽笛說:「謂個屁,走!」

店外夜涼如水,吸一口氣,冷風直往鼻孔里鑽,涼徹心肺,連耳孔里也灌風,那風果真無孔不入。Susan不由握緊手在口邊哈一口氣。林雨翔看見忙扒下一件衣服,那衣服薄得吹撣欲破,披在身上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扒下來給Susan披。Susan說不用不用,快到家了。

林雨翔急說:「怎麼了,你嫌薄啊!老子還有!」說完又脫下一件,頓時渾身一輕,鼻涕一重,冷得嚏噴不止。Susan更加推辭。

林雨翔脫出了慣性,又要扒,沈溪兒一看大勢不妙,再扒下去要裸奔了,趕忙命令:「穿上!」

林雨翔一個踉蹌,站穩後說:「又不是脫給你的,老子願意!」

Susan也看出了事態嚴重,忙在路邊叫住了一輛三輪車,把林雨翔推進去,對車夫說送他回家。雨翔並沒抵抗,乖乖上車。車騎出一段後,Susan擔心道:「他會不會有事?」

沈溪兒眉毛一揚,說:「這小子衣服扒了這麼多還不凍死,你說會有什麼事?」

Susan回頭往長街上望了幾眼,被沈溪兒拖著回家了。而沈溪兒也沒有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的敬業精神,見驅狼工作完成,在下一個路口就和Susan告別。從那個路口到Susan家還路途漫漫,只差沒用光年計。Susan只是感覺有些不安,怕林雨翔酒興大發拆人家三輪車,或者被車夫劫詐了,或者把車夫劫詐了。

隱隱約約前方几十米遠路燈下有一個身影,見Susan靠近了,徐向前兩步夜(葉)挺在街上。

Susan停下車,低頭問:「林雨翔,你不回家在這裡幹什麼?」

林雨翔今天酒肉下肚,不僅胃大了許多,膽也是漲大無數,大聲說:「Susan,我想陪你一會兒。」這句話在夜空里格外清響,方圓十里內所有英文名叫Susan的都會為之一振。

「你喝多了。」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林乙己說著又覺得頭有一點沉,有一種要表白的衝動。雨翔暗想酒果然是好東西,一般人的表白如果失敗後連朋友都做不了,而醉中表白萬一慘遭失敗就有「酒後失態」或「酒後變態」的借口,如此一來,後路比前路還寬。可另一方面,林雨翔又不想對這種純真的友情做任何玷污。他是這麼想的,其實還是兩個字——「不敢」。雖然兩人很平靜地在街邊慢慢走,但各自心潮起伏。

林雨翔經歷了比二戰還激烈的鬥爭後,終於下定決心——如果依舊這麼僵下去,弄不好這場戀愛要談到下個世紀。按師訓,今天的事情今天完成,那麼這個世紀的愛意這個世紀表白,否則真要「談了十幾年,黑髮談成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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