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訓哭著跑下餐廳,使出全力推開沉重的玻璃門。
「嗚……嗚……」
他在通往中庭的平台穿上鞋子,下了階梯就重心不穩而跌倒,鼻子撞到地面,然後因為疼痛與自憐又開始哭泣。
「……嗚哇啊啊……」
他一面抽抽噎噎地哭泣,一面哇啦哇啦地吐出不成語言的聲音:
「運運勿以彎咬襖襖。」
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換成清楚的說法是──
「訓訓不喜歡小寶寶。」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聲音。
「呵呵呵呵呵呵……」
這個抽搐的聲音像是在努力壓抑笑聲。
誰?
仔細想想,這裡是中庭,家裡只有爸爸、媽媽和小寶寶,應該沒有其他人會進來。然而,這個聲音顯然是沒聽過的中年男子低沉嗓音。笑過之後,這個聲音又說:
「呵呵呵……真是慘不忍睹。」
「……咦?」
訓訓回頭。原本應該是只有一棵黑櫟樹的小中庭,此刻卻變成完全不同的景象。
眼前是化作廢墟的哥德式古老教堂遺迹,屋頂已經掉落而沒有天花板,兩旁崩落的牆壁上開著尖拱窗,上面攀爬著密密麻麻的藤蔓,就像被遺忘的古迹。即便如此,鋪著石版的地面中央卻有源源不絕湧出水的低矮圓形噴水池。環繞著噴水池,還設有典雅的木製長椅。
庭院──沒錯,這也是某種庭院。
有個男人翹著二郎腿坐在長椅上。從尖拱窗透進來的好幾道光線,使訓訓看不清男人的長相,不過剛剛發出聲音的人應該就是他。男人站起來,繞過噴水池,稍微低著頭朝訓訓緩緩走來。
「我來猜猜你現在的心情。沒錯,就是嫉妒!」
「嫉妒?嫉妒是什麼?」
當男人接近,訓訓逐漸看清他的模樣。蓬亂的頭髮和明亮的棕色長袍,紅色領帶和七分褲,高傲的口吻和胡碴──不搭調的印象讓人聯想到沒落的貴族。
「你過去獨佔爸爸媽媽的愛情,卻被毫無前兆地突然到來的小傢伙連根奪走兩人的愛……你知道對她動手會挨罵,但是還是無法忍耐地動手了……」
男人停下腳步,悠然俯視訓訓,露出譏諷的笑容。
「哼哼,被我說中了吧?」
「……你是誰?」
「我是王子。」
「王子?」
「沒錯,在你出生前,我是這個家的王子。」
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王子。他到底在說什麼?訓訓詫異地歪著頭,男人張開手臂催促他:「看到王子,還不快跪下!」
「……」
訓訓乖乖地跪下來。
男人把手放在胸前,好似沉浸在甜美的回憶中。
「爸爸和媽媽原本非常愛護我,隨時都在我身邊,溫柔地撫摸我的頭說:『你實在太可愛了……』但是!」
他突然提高聲量,以責難的態度繞著訓訓踱步。
「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就一再被冷落,食物也從我喜歡的口味變成特價品,每天連少許的點心都沒有,得不到稱讚、得不到理會,動不動就挨罵……」
他哀嘆著停下腳步,深深垂下頭,脖子好像都要折斷了。
「……當時我就領悟到,我被奪走了愛情……你知道那是多麼令人懊悔、悲慘而難受的事嗎?」
「不知道。」訓訓立即回答。
「不知道?」
男人瞪大眼睛。
「不知道?哦,是嗎?那就算了。不過,你別以為和自己無關。有一天你也會嘗到同樣的滋味,而且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活該!」
他咆哮後,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男人這段話讓訓訓不得不接受。他覺得好像被說中了自己在小寶寶出現後的不安。然而,這個人為什麼會說這些話?他究竟是誰?該不會……莫非……難道是……
「啊。」
訓訓低下頭,剛好看到雞蛋形的皮球。對了,用這個來試試。
「……嗯?」
男人察覺到動靜回頭,在此同時,訓訓迅速丟出球。
「嘿!」
「啊!」
男人反射性地追逐划過弧線飛出去的球。複雜的不規則彈跳絲毫難不倒他。他飛快地抓住球後,立即回來把球遞給訓訓。
「給你。」
訓訓輪流端詳男人與手中的球,然後又抓起球丟往別的方向。
「嘿!」
「啊!」
男人迅速撿起球、迅速回來,又遞給訓訓說:「給你。」
訓訓察覺到男人的真實身分,露出笑容。
「嗯?」
男人看著訓訓,似乎無法理解這個笑容的含意。
訓訓使勁把球往上空丟,然後趁著男人抬頭仰望、等候球落下的時候,迅速蹲下去鑽進男人棕色的長袍里。就如他所預期的,男人的屁股上長著眼熟的雞毛撢子般的尾巴。
「果然。」
是小悠,絕對不會錯。
訓訓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抓住這條尾巴,順著蹲下來的動作一口氣把它拔下來。
「哇,你在做什麼?」
男人發覺有異,反射性地按住屁股回頭,這才發現訓訓竟然拿著自己的尾巴。
「啊?住手!住……」
訓訓瞄準目標,把尾巴插上自己的屁股。
這時,突然有一股電流通過般的奇妙感覺,從腳底沿著背脊一路往上竄,到達頭頂的發梢後,他頭上冒出長長的耳朵,臉頰上「咻咻咻~」地長出長長的鬍鬚,鼻子變成黑色的圓形。他把雙手貼在地面,抬起頭喊了聲:「汪!」
訓訓變成狗了。
男人(也就是沒有尾巴的小悠),束手無策地僵在原地無法動彈。這時剛剛丟上去的球總算掉下來,掉在男人(也就是小悠)的頭上。這時,男人(小悠)總算清醒過來,奔上去喊:「還我!」
但訓訓以小型犬特有的靈巧動作閃躲,開始猛衝。小悠在石版地上跌了個狗吃屎,但他不顧疼痛,拚命追逐。
「等等!把尾巴還我!」
「哈哈哈哈哈哈!」
訓訓對於自己變身為狗的事實忍俊不禁,高興地在庭院中盡情賓士。他沿著圓形噴水池繞圈圈逃跑,小悠也繞圈圈追逐。即使是小型犬,當狗全速奔跑時,憑人類的雙腳還是很難追上。
隔著餐廳玻璃門,可以看到爸爸工作中的身影,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外面的騷動。訓訓和小悠圍繞著黑櫟樹邊吵邊繞圈圈,爸爸好像絲毫沒有察覺。
「汪汪!在這裡!」
「不要鬧,快還我!」
「才不要,我還要玩!」
訓訓爬上階梯,發出「唔唔唔」的聲音,把鼻子鑽進餐廳門的縫隙。
「啊!」
小悠連忙躲到黑櫟樹的樹榦後方。他似乎很抗拒被家人看到沒有尾巴的模樣,只能哀求地從樹蔭伸出手。
「啊,別這樣!」
訓訓不理會他,跑到家裡,在餐廳地板上亂跑。爸爸聽到聲音,停下手邊的工作探視餐桌底下。
「怎麼了,小悠?」
爸爸把訓訓稱作「小悠」。訓訓想聽爸爸再喊一次,便跑上櫥櫃撞落迷你聖誕樹。爸爸皺著眉頭站起來。
「小悠,你在做什麼?真是的。」
竟然稱他為「小悠」?哈哈哈。
訓訓把故事書踢得亂七八糟,跑上客廳。正在陪小寶寶睡覺的媽媽抬起上半身喊:「小悠!」
又來了,媽媽也叫他「小悠」。
「小悠怎麼了?」
走上來的爸爸目瞪口呆。
「不知道。」
訓訓爬上沙發俯視著大家。
「訓訓是小悠喔!」
小寶寶像是要回應他一般,發出「啊~」的聲音。
訓訓被稱作小悠,快樂得不得了。變成自己以外的身分,竟然是這麼愉快的一件事。他獲得解放,心情相當開朗。
相反地,被奪走自我的小悠則悲傷地扭曲著臉,從玻璃窗外看著訓訓。
「拜託,還給我啦~」
太陽已經西斜,庭院不知何時已恢複原狀。
「嗚~嗚~」
恢複狗樣的小悠愛憐地舔著自己的尾巴,並怨恨地瞪著訓訓。然而,訓訓絲毫不以為意,一再模仿小悠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