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分身

「傾斜了呢。」我說。

「嗯,傾斜了。」諸井社長說。

「有嗎……?」

我們的巡迴管理員田上低喃,竹中夫人輕拍他緊實的背部說:

「你啊,明明有在運動,姿勢卻歪七扭八,才會看不出來。」

四人在我向竹中家租借的,事務所兼自宅的老房子前一字排開。現在是二○一

一年五月十一日,下午三點多。

東日本大地震後,剛滿兩個月。地震發生的下午兩點四十六分,我們四人配合收音機廣播,進行一分鐘的默禱。接著,進入竹中夫人口中的「面對問題,立下決心」的協議。

竹中家是大資產家,擁有許多不動產。我租借的老房子,在其中也是屋齡最古老的木造房屋。搬進去時說是屋齡四十年,但這次仔細檢查,發現正確來講,在今年四月屋齡跨入四十三年。簽約後在房東大方的同意下,我稍微更動內部裝潢,但外觀沒變動,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這是棟老房子。

如今這棟老屋傾斜了。當然,是那天震度五級的地震造成的。

「看過去的右邊,感覺像是整體往前拉了,對吧?」

「或許屋子變成平行四邊形。不過那是歪斜,跟傾斜不一樣吧?」

「總之,一樣危險啦。」

傾斜的角度是多少?是往三六○度的哪個方向傾斜?這傾斜是源自於房屋哪個部分的損壞?地基更深處的地盤下陷了嗎?詳細情形,必須委託專門業者調查才知道。

「我問過大松設計的師傅,不過對方手頭有超過二十件的房屋健檢案子。其實,他接到更多委託,儘管以人多的地方為優先,仍忙到假日都得加班。所以,他說不好意思,暫時沒辦法處理我們竹中家的這棟老房子。」

竹中夫人雙臂交抱,哼一聲。

「他還表示,這棟老房子檢查也是白費工夫,應該要行個禮,感謝這副老骨頭撐過漫長的主震和沒完沒了的餘震,慰勞它實在辛苦了,然後拆掉重蓋――說得真容易。」

「如果是竹中夫人家,就能毫不猶豫地重蓋。」諸井社長說。

「即使是我們家,拆掉一棟房子重蓋,也是很花錢的。」

竹中夫人――竹中松子七十歲,一四三公分的嬌小身軀上,頂著一頭燦爛的銀髮。無論何時見到她,臉上必定略施脂粉。根據斜對面柳藥局的柳太太提供的情報,除了居家服以外,竹中夫人全部的衣服都是訂做。

不是有錢所以奢侈,而是找不到她能穿的成衣。因為她的體型像個小木桶。

接著,柳太太補充道:

――別創是我透露的啊。不過,這話也是在稱讚。竹中太太是小又堅固的木桶,裡面裝的東西非常高級。雖然我不曉得到底裝些什麼,總之很高級。

竹中夫人符合身材的小腳,緊踏在人行道上仰望我。「杉村先生,你死心吧。修補這棟房子對竹中家來說只是浪費錢。但繼續租給你,害得前途無量的私家偵探被壓死在租屋處,身為房東也會睡夢難安。」

面對花錢的搬家",及必須從頭設立事務所的現實難題,在茫然失措前,我反倒不小心笑出來。前途無量的偵探,眞是好笑的形容。

田上似乎有同感。那張一年四季都曬得一樣黑的臉,笑了開來:

「是啊,如果老房子壓垮杉村先生的未來,可是大家的損失。」

「討厭啦,你們兩個,有什麼好笑的?」

「沒錯,這不是什麼好笑的事。」諸井社長一臉若無其事,但眼睛也在笑。

「杉村先生應該早有心理準備吧?」

聽到田上的話,儘管我有些懊惱,仍點點頭。

「只能搬走了。」

地震發生前,我就感覺這棟房子老舊到進行修繕,也只能撐過一陣。有時地板

下的橫木和柱子會發出傾軋聲,廚房和盥先室的地板,如果用力踩踏某兩個地方,便會沉陷。二樓和室的榻榻米,邊緣微微浮起,沒辦法壓得平整。階梯的踢面和踏板之間出現空隙,扶手一推就搖搖晃晃。

當天,我待在這棟老房子一樓的事務所,面對著電腦,閱讀桃子的學校定期傳給家長的電子報。女兒跟著前妻,與外公和舅舅的家人熱鬧地住在一起。新學期開始,她就升上小學四年。六月生日過去,便滿十歲。

一開始感到搖晃時,我在看「新年度行事曆」,想著原來小學四年級就有第一次的校外教學露營。突然間,晃動變大。

我還坐在電腦椅上。五腳椅的滾輪移動,椅子左右滑行。

好大的地震――我心生戒備,卻覺得不太對勁。有橫搖這麼久的地震嗎?

――難道房子要塌了?

饒過我吧……正當我這麼想,瞬間窗玻璃震響,巨大的搖晃襲來,彷佛整棟房子在哆嗦。我看見走在窗外的西裝男子驚呼「噢」一聲,蹲到地上。不是這棟房子的問題,真的是地震!我抓起手機衝出屋外,還記得趿上拖鞋。

談定租這棟老房子時,諸井社長嚴肅地忠告過我。

――依我的直覺,這棟房子頂多耐得住四級地震。要是超過四級,趕快離開,如果窗玻璃劈啪作響,就超過四級了。

――隔壁的木工所雖然小,但屋子很新。而且不是一整片的地基,是打了摩擦椿,屋子蓋在上面,耐震性極佳。平日要和對方打好關係,萬一遇上地震,就過去避難吧。

我遵守忠告,因此一來到隔壁的尾島大工製作所門口,抓著辦公桌站著的尾島社長便向我招手:

「杉村先生, 這邊、這邊!」

女職員躲在桌子底下。後方的作業所,穿工作服的男子抱著頭,背貼在牆上。

「只有你一個人?客戶呢?」

「沒有客人。」

我一進去自動門便沒再關上(事後聽說,那道自動門採用的系統,是一偵測到強烈地震,就會自動固定在開門) 。除了電線沙沙搖晃的聲響,戶外還傳來女人的尖叫聲,是斜對面的柳藥局。我又想出去,但尾島社長抓住我的手肘制止:

「等停了再說。」

玻璃的鳴響停止,晃動漸漸減弱,持續好久,我生平從未經驗過這麼漫長的地震。

「還在搖,怎麼搞的?」

社長呻吟似地說,一手抓著辦公桌,另一手按住檔案櫃。躲在桌底下的女職員幾乎要哭出來:

「是震源很遠, 一定是東海大地震。」

社長朝後面的作業所吼道:

「山田,開收音機!聽廣播!」

很快地,NHK播報員冷靜的話聲傳來:澀谷電台發生強烈地震,目前搖晃已漸漸平息,請各位聽眾留意落下的物品,並檢查火源……

我離開屋外,穿過馬路,衝進柳藥局。店內變得五顏六色,商品架上的貨品掉了滿地。

「柳太太,你不要緊吧?」

「啊,杉村先生!」

櫃檯里冒出柳太太和另一名中年婦女的頭,應該是恰巧在店裡的客人。她們似乎一起鑽進櫃檯底下。兩人都一臉蒼白。

「這是關東大地震嗎?」

「不清楚。」

不是啦、不是啦,中年婦人拉扯柳太太的袖子。

「後面的電視說大阪也在搖。」

藥局店面後方就是柳家的客廳。電視確實開著,畫面上是來自大阪攝影棚現場直播的午後綜合新聞節目。

東京和大阪同時搖晃的地震,我這才感到背脊發涼。女兒呢?前妻呢?岳父呢?大舅子他們呢?他們平安撐過剛才的地震了嗎?腦袋塞滿擔憂,膝蓋顫抖起來。

我聯絡各處,為了讓自己恢複冷靜,穿著鞋子在亂成一團的事務所里踱步,於是尾島社長拿了一頂安全帽來借我。書架上的物品全數掉落,柜子抽屜滑開,廚房的餐具幾乎全碎光,一時興起在夜市攤販買的仙人掌盆栽也摔破。頭頂不時有碎塵沙沙落下,黃色安全帽令人感到格外安心。

但沒多久,我就停止收拾事務所,及在室內繞圈子。因為我在電視機新聞畫面前動彈不得――據說是千年一次的大災難,也就是那場大海嘯的影像。

「哦,你沒被壓死啊。」

門口傳來聲音,我都沒轉頭,是「睡蓮」的老闆、水田大造先生。

「眞難為這棟破房子撐住。可是,杉村先生,還是收拾一下重要物品,去我那裡避難吧。餘震一定也很大,待在這裡非常危險。」

「老闆,比起餘震,你看這個,不得了――」

「我知道不得了,才會從店裡跑出來。客人都守在電視機前,但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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