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栞子與無止盡的舞台 第三章 覺悟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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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筱川家和室的吉原喜市,目光停留在矮桌上的兩本復刻本。

「哎呀,我正好要談這個復刻本的事情,時機真是剛好。」

他突然走向紙拉門猛力拉開,檐廊與垃圾口另一側的戶外景色映入眼帘。剛才沒注意到,一輛車頭很醒目的大型進口車就停在屋後的馬路上。吉原一舉手示意,整齊穿戴著帽子與手套的司機便現身,從副駕駛座拿出一個很大的包袱。

「請等一下,我有個東西希望各位務必瞧一瞧。」

我們三人愕然站在和室里。仔細想想,筱川姊妹又沒有請他進來。我以眼神詢問該怎麼辦,栞子小姐動了動下顎──表示總之我們先觀察情況吧。她的妹妹不曉得為什麼也在她旁邊交抱雙臂,重重點頭,似乎如先前主張的打算不再偷聽,改為正大光明地待在這裡聽。

「對了,請容我先道謝。謝謝你。」

吉原朝栞子小姐深深鞠躬。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這位老人昨天才剛被栞子小姐搶得先機,照理說應該是生氣,怎麼會是感謝呢?

「您是什麼意思?」

她也感到不解。吉原露出顯然是假牙的牙齒,笑容滿面地大大展開雙手。

「哎呀哎呀,你就坦然接受道謝也沒關係啊。我沒有什麼企圖。你昨天後來不是聯絡智惠子女士了嗎?她打電話給我了……對於我找她商量的事情,也給我回覆了。」

「咦……」

我與栞子小姐面面相覷,對於他所說的當然沒有半點頭緒。

「看在你幫我這個忙的份上,就按照昨天說好的,不跟你收《晚年》剩下的四百萬了。晚一點我會給你收據。」

栞子小姐正欲開口,抱著包袱的司機已經先一步進了和室。看樣子四百萬的債款已經一筆勾銷──我覺得很納悶,完全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放在那邊,小心點兒。」

吉原愉快地指著矮桌。司機把黑色復刻本推到一旁,放下包袱。那包東西看來很重。他朝我們行禮之後離開房間。

「請問這是……」

「先看看我帶來的東西吧。接下來我再仔細說明。」

吉原打斷栞子小姐的問題,坐到矮桌前。我們沒得選擇,只好也在他的面前坐下。吉原慢條斯理地解開包袱的結,將包巾攤開,出現三冊疊在一起的大開本書。為了方便我們觀看,他把三冊書一本靠著一本平放在桌上。

(這是……)

紅色、藍色與白色的皮革書封。與我們剛才討論的黑色復刻本顏色不同,書背與角落沒有修補的痕迹,不過每一本書都明顯有著其他人用過的痕迹。

「這是我這三十幾年往來世界各地收集到的東西……事實上這當中的一冊,或許就是世人不知的第一對開本真品。」

他用像在演戲的語氣宣布,同時觀察著我們──特別是栞子小姐的反應。

「……沒想到沒有人感到驚訝。」

他不解地偏著頭。或許是因為我們剛才正在討論,不過突然聽到他這麼說,我也沒有什麼真實感。

「第一對開本是什麼?」

交抱雙臂的筱川文香直接了當問出最基本的問題。

「這位小姐居然從這麼基本的問題開始問起嗎……我甘拜下風啊。」

老頭垂下光溜溜的腦袋嘆息。栞子小姐小聲對妹妹說:「我晚一點再解釋給你聽。」接著再次轉向正面,面對吉原。

「我聽說這些是久我山尚大先生在一九七六年購買、隨後又賣掉的書。雖然我不清楚這消息是不是真的。」

「哎呀,智惠子女士跟你說了那麼多嗎?」

「不是她。」

栞子小姐否認之後,旋即緘默不語。吉原一瞬間睜大雙眼。我也明白這段對話代表的意義。這是策略──就像魔術師不會做全盤說明就開始變魔術一樣,都是為了主控全場──正如同栞子小姐昨天所說,吉原不給我們思考的空間就把書帶來,掌握了對話的主導權。而栞子小姐稍微泄漏我方的情報,想要與之對抗。雙方就像在秀出彼此手上的牌。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像被迫買下太宰的《晚年》時一樣胡言亂語。吉原應該也在觀察我的反應。

「他當時是透過什麼管道購買的呢?」

「透過我父親。」

吉原明白說。

「也可以說是奇蹟吧,原本經營舞砂道具店的家父,往來世界各地採購古董。在景氣好的時代,他一股腦兒地收購出色的物品。家父經由自己的古董店賣掉大多數的商品,只有他不擅長的外文舊書是賣給久我山書房。

那冊第一對開本是裝在某個他收購來的舊柜子里,就這麼收在上了鎖的抽屜里被遺忘多時。尚大先生欣喜若狂,但也不希望被人知道他手上有這麼一本書,因此給了我父親一大筆錢,順便當作封口費。以現在的行情來看的話,這筆交易太便宜尚大先生了。」

我們也默不作聲聽著。到這裡都與賣掉別墅換錢買書的內容相符。

「尚大先生將得手的對開本,重新換成自己喜歡的裝幀。不是為了閱讀,只是為了裝飾;就像將打獵得到的獵物做成標本裝飾。原本的老舊裝幀也有價值,但是他不是會在意那種事的人。」

吉原苦笑。栞子小姐問:

「為什麼要特地製作復刻本呢?」

「考慮到脫手的情況吧。雖然他買下第一對開本是為了個人收藏,不過也可能有什麼萬一,所以他計畫往後就算賣出了原始版,還有復刻本可以當紀念。

我聽說他特別訂做了三冊復刻本。首先是黑色書封的版本,這本是自用。接著我不清楚是哪個顏色,總之一冊是留給真理夫人;最後一冊準備送給英子,大概是對於以前給她帶來困擾致歉吧。」

也就是說,黑色那本原本是久我山尚大的東西。吉原彷佛在說一段佳話,但是送給妻子與前任情婦同樣的東西,這種想法實在不可取。

「然後他製作復刻本還有一個原因……為了用來測試。」

「……測試?」

栞子小姐訝異地復誦。

「尚大先生想把真品送給智惠子女士。我之前也提過,他打算讓她成為繼承人,不只是第一對開本,還有自己的店與其他藏書也準備由她繼承。但是尚大先生似乎認為必須先測試她是否有資格……於是擺出藍色、白色與紅色這三冊,命令她分辨哪一冊是真品;問題是他要求不準翻開書,只能憑外觀,而且也沒有透露書名。順便說一聲,尚大先生也沒有告訴我哪一本是真品。」

「只憑外觀……」

我忍不住喃喃說道。三冊的狀態雖然各有不同,但是裝幀本身除了書封顏色之外,看起來沒有哪裡不同。平滑的切口與天地都貼著金箔。

「為什麼不準看內頁呢?」

「因為那樣就太簡單了吧。紙質、墨水、印刷機器……十七世紀的書與現代的書有許多不同之處,要分辨很容易。」

話雖如此,連書名也不透露,叫人光憑外觀判斷,未免也太亂來了。於是吉原彷佛看穿我的心思,又補充說:

「智惠子女士很肯定地說自己分得出來呢。」

原本凝視三冊書的栞子小姐眼裡有著些許動搖。她一定是在想──如果是我,分得出來嗎?

「……這個測試是模仿《威尼斯商人》的選箱子嗎?」

她抬起臉這麼說。也就是從金、銀、鉛這三個箱子里選出正確箱子的男人,才能夠和千金小姐波西亞結婚的橋段。要說相似也的確頗為相似。

「是的。尚大先生想出這個點子原本是自以為俏皮。不過他對於內容記得不太清楚了,所以事情的發展相差甚遠……雖然我曾經勸他最好別模仿《威尼斯商人》。那也是個父親遭到女兒的背叛故事呀。」

宛如踩到小樹枝一樣,我隱約覺得有哪裡令人在意。他用了「也」,表示還有其他故事也有類似情節嗎?吉原稍微咳了咳,繼續說:

「總之,智惠子女士拒絕了那次測試。她說那樣做『我就不是我了』。總歸一句話就是她不想繼承久我山書房。」

吉原露出不滿的表情。我不是我──筱川智惠子也曾對自己的母親說過這句話。引用自莎士比亞。

「尚大先生當然因此盛怒,他沒料到會被拒絕。意氣風發準備的測試完全白費功夫,這比什麼都無法原諒吧。他對女兒的感情徹底轉為怨恨……所以安排了陰險的陷阱。」

吉原老頭的視線依序看過我們的臉。不管願不願意,我們都被他的話給吸引。

「他透過我父親把那三冊賣給國外的古董店。巴西、台灣、澳洲……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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