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栞子和她的奇異賓客 第一話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新版》(岩波書店)

從小時候開始,我對看書這件事情就束手無策。

閱讀上面排滿印刷字體的書籍,對我來說更是痛苦萬分。只要長時間翻書,眼睛盯著字看,我就會沉不住氣:心跳加速、掌心冒汗,最後甚至會思心反胃。稱之為閱讀恐懼症也不為過。

我在學校里可說被書折騰得相當凄慘,因為不管哪本教科書里都滿是印刷字體。若是只要聽課寫筆記的科目,還沒什麼問題;但是,需要熟讀教科書的英文和現代國文,成績就慘不忍睹了。到現在為止,只要看到「長篇閱讀測驗」這幾個字,我脖子都還會汗毛直豎呢。

雖然也曾跟母親和老師提過,但他們只會安慰我說:若天生就討厭書的話也沒辦法,人原本就各有擅長的事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需要特別在意喔。

他們體貼的心意我雖然很感謝,不過,他們的體貼可以說完全搞錯了重點。我並非討厭看書,而是想看書卻無法如願,因為當要看書時,身體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抗拒。

無法解開他們的誤解,也可能是因為我不擅長說明的關係。然而最大的原因,應該還是出在我的外表吧!因為我看起來就是不可能會喜歡看書的模樣。不管站在哪裡,我的身高永遠高人一等,體格也很魁梧。不管是誰,都會認為我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類型。在運動會和體育競賽時,一定會被推派為選手強制參加,被體育類社團力邀加入的情況更有如家常便飯。

然而,我對體育活動卻沒什麼興趣,反而想要看書,在學校時也經常擔任圖書股長。整理圖書這種大家討厭的工作我也不覺辛苦。當時我的樂趣就是站在書架旁邊,按照順序欣賞書背。只要不打開書本,單純想像內容的話身體就沒什麼問題。

不過,我這種體質並非與生俱來。至於為什麼會造成這種體質,我心裡也有數。那段與《漱石全集》相關的故事,就是造就我這個體質的導火線。

那是我上小學前發生的事。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日時分,我獨自在老家二樓的起居室看書。

在此先稍微介紹一下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位於大船,剛好處在橫濱市和鎌倉市的交界,只要從東京搭J R線來鎌倉觀光的話,一定會經過這個地方,

在大船車站附近的山坡地上,矗立著一座只有上半身的巨大觀音像。雖然照耀其上的眾光燈讓觀音像看來氣勢十足,不過,突然從樹林間冒出的白色臉龐,不免有些嚇人。除了二十四小時都有細眼觀音看顧注視的這點以外,這裡可說是個毫無特色的樸實住宅區。

過去,這裡除了觀音像之外,還有一個獨特之處,那就是這裡曾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電影拍攝片廠。雖然片廠在我國中時就已關閉,但是外婆不時就會提起,這個支持著日本電影黃金時期的城鎮,曾擁有如何輝煌的時光。然而對於不熟悉電影的我來說,依然不是很了解這些事。

與拍攝片廠近若咫尺的「五浦食堂」就是我家,那是一家會在豬排蓋飯上放上很多豌豆的普通日式簡餐店。

這間食堂最早是由我的外曾祖父所建,外婆繼承下來經營。聽說過去因為有很多片廠的工作人員光顧,所以生意相當興隆,但自我懂事以來,就算講得好聽點,客人也不能說算多。

這並不是因為餐館的評價變差了,而是因為隨著拍攝的電影數量減少,在片廠工作的員工也跟著銳減之故。外婆並沒有僱用店員,而是獨自一人扛下店鋪經營的大小事務。

我們住在餐館的二樓,是一個由外婆、媽媽和我組成的三人小家庭。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已過世,媽媽則回到娘家生下我。另外一提,把我取名叫「大輔」的人是外婆。

因為媽媽在橫濱的食品公司上班,所以教養小孩的工作幾乎全都落在外婆身上。從拿筷子的方式到鞠躬的姿勢等,只要做錯一件事,就會飛來十頓說教。雖然身為全家唯一的一個男孫,我卻不曾有倍受寵愛的記憶。

雖然外婆有著圓潤的下巴,看起來十分和藹,但唯獨眼神特別銳利。五官長相與山上的觀音像幾乎一模一樣。

好了,剛才也提過了,那天我獨自一人在二樓的起居室閱讀繪本,應該是在看《古利與古拉》(注、)吧。直到這一天、這一刻為止,我還是一個非常愛看書的文靜小孩。除了繪本之外,也舍閱讀加上讀音的兒童讀物,當時只要一到書店就會央求大人買新書給我,對此我如今仍印象深刻。

當把家中所有的書都看膩了之後,我開始覺得百般無聊。當時正值午餐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樓下傳來客人的聊天聲與電視機的聲音。雖然想要出去玩,但外面下著雨也只好放棄。

我離開起居室,走到外婆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那是一間朝北的小和室,天花板矮得出奇。這棟房子由於不斷重複擴建的緣故,很多地方的格局部變得有點奇怪。

外婆雖然告誡過我,不可以擅自進入這個房間,不過,我有我的目的——那就是來找書看。

在和室的一面牆上立著一個大書櫃,裡面擺放的自然是外婆的藏書。外貌酷似觀音菩薩的外婆,結婚前似乎是一位惹人憐愛的文學少女。據說她當年在店裡幫忙所得的零用錢,幾乎都花在書本上。

外婆收集的書,主要都是明治、大正時期(注2)的舊日本文學作品,不過,當時的我並不了解那些書的內容為何。只是想著既然有這麼多的書,那麼或許會有一些適合我看的吧!我懷抱著這份期待來到外婆房間。

注1:日本著名兒童繪本,描寫一對雙胞胎野鼠吉利與古拉的故事。

注2:約指一八六八年~一九二六年間。

我從排列整齊的架上抽出書來,確認裡面的內容。那時的我還看不懂漢字。我並沒有將拿出的書放回書櫃,而是隨手疊放在旁邊後,又伸手去拿另一本書。當時到底算是在找書呢?還是在玩把書本弄亂的遊戲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當書柜上到處都出現空隙之後,我發現在書櫃的最下面一層排放著許多以書盒收藏著的小開本書籍。因為書本袖珍,讓我心想這會不會是兒童讀物呢?把臉湊近一看,才遺憾地發現書盒背上印刷的書名依然全是漢字,僅僅一本上面寫著平假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讀了出來。

「從、此、以、後……」

這到底是什麼書呢?就在我打算從書櫃中拿出書來,伸手碰觸到書盒的那一刻……

「你在做什麼?」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頭頂上響起。我嚇了一跳回過頭,發現穿著圍裙的外婆正低頭看著我。不知何時來到二樓的外婆,以有如觀音菩薩般的細長雙眼注視著我,我不禁害怕地發起抖來。

我正坐在散亂著數十本書的榻榻米上。

突然間,我想起了外婆曾告誡我,要我盡量不要進到這房間的事。外婆的話還沒說完,下一句是——如果進到房間,也絕對不要碰書柜上的書,因為那是我最珍視的東西。

這時我知道有件事絕對非做不可。外婆是個非常嚴厲的人,不過只要誠心道歉就會獲得原諒。之前把餐館的椅子排成隧道來玩的時候也是,正當我跪下來開口說對不起,低頭道歉時——

外婆的反應卻超乎想像。她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來站直,接著對還驚慌失措的我連續打了兩巴掌,力道十足,毫不留情。我被打得跌倒在地,手肘和大腿剛好撞到了書本。就在我即將哭出來的那一瞬間,外婆又立刻把我拉起,在極近的距離下,以觀音菩薩般的三白眼瞪著我。驚魂未定的我,小便還差點漏了出來。印象中外婆從不曾動手打我,除了這次以外。

「……不準看這些書!」

外婆以嘶啞的聲音如此說道,像是再次叮嚀般地又補上一句,.

「如果再做同樣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們家的小孩了。」

我只是默默地點頭。

老實說,我不是心理學者,也無法斷言這件事是否就是造成我奇特「體質」的原因。而我也是長大成人之後才想到,源頭八九不離十就是自此而起吧!

會如此認定的理由,只是因為在惹外婆大發雷霆之後,我就變成一個恐懼印刷字體的人。當然,從此之後,我也不曾擅自進入屋裡的那間和室。

我不清楚外婆是何時發現我的轉變,但她好幾年來都不曾提過這件往事。對外婆來說,那或許也是個苦澀的記憶吧!

我們兩個人談及這件事,竟然是在事隔十五年之後,當時,外婆住進附近的醫院,而我前往探望。關於打你的那件事……外婆就這樣完全沒有預兆,直接開始說起來:

「看到你在我的房間里,真是嚇了我一跳。之前都不曾發生過這種事吧?」

那口氣就像是在談論上星期才發生的事一樣,我稍加思索後才理解外婆在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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