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第27節

緊緊擁抱的兩人,心境卻迥異。無意間經歷的生離,讓尹蓮再次意識到長生對她的重要性。她看著他的臉,那乖順的笑意,在她眼中,依舊是六歲時的孩童模樣。

他自幼便是動人孩童。無意間展顏一笑,別人卻因此心花怒放。那雙清透鳳眼,端凝的神態,自小到大,不曾變換。

一直以來,長生絲毫不讓她操心,安穩長大。長這麼大,她未看見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只有一次,她看見他在陽台上抽煙,夕陽如墨,繪出他金色孤單側影,心事重重的樣子。

看見她來,長生就掐滅了煙,說,我以後不會抽了!尹蓮笑而不語,以後她在家裡就真的沒見過他抽一支煙。

有時尹蓮希望長生能夠壞一點,任性一點,不要那麼克制。把所有的情緒都埋在心底。但長生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早已習慣將最好的一面展現在人前,將壓力苦水全數自行吞咽。

尹蓮對謝惜言也不是溺愛,只是相較於長生,謝惜言更需要照看。長生外表明朗似陽光,內心又清冷如月,難以揣度。年歲愈長,長生與她交流愈少。兩人愈是情深意重,相對時愈是無話可說,是默契也是哀涼。

一直以來,長生以成人的姿態與她相處,端正靜直。長生不知,他的靜默無意之間與自己摯愛的人築起高牆,叫尹蓮深深失落又無計可施。

她又有預感,隨著長生長大,感情不能再輕易流露。一不小心就出界,道破了真相,難以相對。她其實清楚那不可言說的暗礁在哪裡。

當尹蓮意識到自己可能失去長生的時候,驚懼幾乎將她擊潰。自從出事以來,她幾乎寸步不離守著長生,不知流了多少淚。

意外發生之後,因謝惜言也受了驚嚇,尹蓮沒有責打他,甚至連句重話也不曾出口。她只是不理睬他,以冷淡堅決的態度叫他明白,他一時任性的後果有多嚴重。

目睹尹蓮的態度,謝江南同她聊過,認為她對惜言的態度過了。尹蓮明確表態,這是我能容忍的極限。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對謝江南說重話。謝江南亦是聰明不過的人,不願與她起爭執,對這個話題,就此撇開不談。

雖然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長生醒來後調養了幾天,還是準備動身回香港繼續讀書。急於離開的原因,他緘口不言。那是他躺在病床上時,半夢半醒之間,聽謝江南和尹蓮為溺水的事爭執。

人在半迷糊中,沒有即刻醒來的意思,連那爭執聽起來都像夢話。他聽到謝江南的聲音灌入耳中,惜言是小孩子,長生沒看好他,沒有半點責任嗎?

他心中一涼,依舊閉目睡過去,彷彿如此,就可以將那句話當做夢中之言。

臨行的前夜,尹蓮站在窗口,看見長生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似要溶進沉沉夜色中。尹蓮走下樓來在他身後,低喚他的名,長生應聲回過頭來。

尹蓮說道,你身體還沒好,幹嗎那麼急著走?

長生淡淡苦笑,沒什麼。姑姑,我回學校多些時間看看書。安靜一下。上次你交代我辦的事,我還要回去跟進。

那些事,不急的。尹蓮輕輕喟嘆,接下來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樓下,桂花落滿一地,花落如碎金,幽香馥郁,影影綽綽如人心事。尹蓮站在長生身邊,想起上一次與他並肩仰望天空,是在長生六歲時,在甘丹寺的山上。

光陰似箭。

良久,尹蓮輕輕說,長生,你覺不覺得,自從那年離開了西藏,我們所見的天空就不再那麼明亮了。

長生不語。他們都沒有道破這傷感,一絲怔忪從心底泛起,難言的悲哀席捲而至。他必須強行按捺才能不露痕迹。

尹蓮想起當年離藏時,羅布的預言。其實她為此耿耿於懷,多年以來,一直努力迴避這宿命般的讖語,竭盡所能將長生留在身邊。此時默然相對,她隱約意識到自己的徒勞和或許有一天,長生會離開。或許這一天,正在無聲無息地逼近。

尹蓮嘆氣,長生,我怎麼覺得你越來越不快樂?是否我當年做錯了,不該帶你到這裡來,也許留在高原,留在那片你熟悉的土地上,你會更快樂。

尹蓮的話觸動了他,長生心中有句話蠢蠢欲動,險險脫口而出,那個蟄伏的念想,回西藏去,找回自己的根脈,這個願望,近年來已經日漸強烈。

言語至此如至懸崖,已不能再深談下去。

尹蓮望著他,這昂然如碧樹的少年如今已年滿二十三歲。她雖未覺得自己蒼老,卻不能漠視他的成長。

這一望間,她發現一種遼遠。長生的眼神,和那些散落在藏地的眼神,很像。長生臉上,早已沒有了高原紅,可輪廓依然鮮明桀驁,標榜著無法遺忘的血統。無論她將他帶離多遠,他終有一天會回去,如高翔在藍天的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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