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第20節

入學前的兩年時光,是長生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日子。起居飲食有人照料,尹蓮又深居簡出,日日相伴,陪他讀書、習字。尹蓮工作清閑,每天下班回來就教他背唐詩宋詞,每晚給他講一個故事,從《西遊記》講到《封神演義》。隔三差五帶他去圖書館、博物館、動物園、少年宮,看動畫片,木偶劇,參加少兒活動,觀看各種表演,甚至帶他去軍營看軍人訓練。

兩人形影不離。很長一段時間裡,長生都覺得兩人的世界自成體系,不被打擾,這樣的生活是他能夠習慣,並且樂在其中,夢寐以求的。

時間擁簇,世事熙攘,光陰遷徙,如這一路疾馳而過的風景,來不及回望。生活初看豐富多彩,使人眼花繚亂,真正深入也是尋常巷陌,燕語人家。

生活在尹家,長生深有此感。即便後來他出來做事,別人因著他的出身對他注目,傾慕,他也波瀾不驚。深知好感和好奇多來自外界的揣測和誤解,看重的,不是他自身能力。

尹守國公事繁忙,數日不歸是常事,一旦歸家,亦會親自督導長生課業。空閑時,尹守國給長生講的是格薩爾王征戰、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蓮花生大師伏魔、密勒日巴大師修法的故事。這些都是藏族廣為流傳的神奇人物、神話故事。長生從這些故事裡,知曉了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傳承。

聽尹守國繪聲繪色地說起這些故事時,長生感覺彷彿雪山,藍天近在眼前;彷彿牧人的馬蹄聲、嘹亮歌聲響在耳邊,窗外灰濛濛的天也不讓他感覺壓抑了。

八歲那年,長生開始上學。他記得被尹蓮牽著手進入校園的那一刻,既緊張又興奮。一切都是新鮮、陌生的,他知道,自己要在這裡開始認識新的世界。

在學校里的生活卻不是一帆風順的。長生不喜與男孩扎堆,對女孩也是淡漠,無形中成為異類。他身形單薄,站在同齡人中顯得格外幼小。與一般活潑好動的孩子不同,長生內向,神色常含憂鬱。對著外人不苟言笑,不懂得和同學交往。原先他甚為期待學校生活,入學之後才發現,學校里教的內容,遠沒有他在家中學的有趣。

彼此存在的差異如此根深蒂固,短時間內根本無法交融。學校老師的嚴謹刻板不同於寺中上師的慈悲引導,不同於尹蓮的循循善誘,面對生硬的教育方式需要適應。

城市孩子的油滑散漫令長生尤為不慣。長生自幼在寺廟長大,習慣沉默,聽從教導。在尹家,更習慣循規蹈矩,謹言慎行。同齡人的種種玩樂,逮蜻蜓、捉青蟲、拿彈弓打麻雀……他看在眼中,覺得是傷害生靈,無視他人痛苦的自私行為。

長生愈加寡言少語,默默忍耐。沉默如岩石。

好在長生在學習中表現出了不錯的天分,令他風光的是平時課堂回答問題常被表揚,作業全是滿分,考試成績名列前茅。每當這個時候,老師的表揚,讓他抑鬱的心情稍得平復。

但長生不懂得遷就,示好,不會給人抄作業,不會幫人作弊。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是萬般難為他,內心總覺得犯下大錯。

某次課堂測驗,他看見同學作弊,表情尷尬,坐立不安,被老師發現端倪,處罰了作弊的兩個同學。放學後他被兩個同學堵在校園的角落裡打了一頓。

他完全不懂得還手,覺得打人是不對的,更不懂求饒,求饒是可恥的。他不明,人和人之間怎麼不能和平共處,不能知錯就改,還要把錯誤賴到別人身上。

他們推搡他,他不哭,他們罵他,他不還嘴。直視著趾高氣揚的兩個同學,直到他們撒完氣,揚長而去。

長生看著他們的背影,默默地朝校門口走去。這個時候,他非常想念甘丹寺里呵護他的小師兄們,非常懷念帶著他嬉戲玩耍,卻從不欺負他的桑吉。他不明白,這裡的環境,這些人,怎麼和他熟悉的人,如此不同。

尹蓮來接他放學,發現他身上的血跡,很是驚訝,你跟人打架了?

長生搖頭。

尹蓮問,那為什麼身上有血?長生說了原因,尹蓮一股怒火躥上來,就要去找老師,長生拉著她說,不要去。

尹蓮說,為什麼?他們欺負你,你為什麼不告訴老師?人家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

長生靜靜地看著她,說,打人是不對的,罵人也是不對的,他們不知道。

尹蓮沉默,凝望他無辜的眼睛,長生臟污的臉也凈潔如明月。她的怒氣平息下去,無比心疼。

也許長生不自知,他自幼在寺中,耳濡目染,心存慈悲。習慣善待別人,但也許換了環境,這善忍,在別人看來就是懦弱。她字斟句酌,思量著怎麼和他說明這其中的複雜和微妙。她該如何告訴他,城市與寺廟不同。

尹蓮沉默片刻又問,那為什麼不讓我去告訴老師?

長生說,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他已經意識到,凡事告訴老師只能讓矛盾激化。

尹蓮好奇,你怎麼解決?

長生說,等他們忘掉。

尹蓮聞言一驚,長生的氣量讓她慚愧,長生比她更懂得放下,不計較。

盯著他看了半天,尹蓮替他拍去塵土,擦去臉上的污漬,柔聲問道,長生,告訴我,你在學校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長生緘口不言。

尹蓮知道,他的隱忍,從不是懦弱。這也是她暗自心疼、著急的原因。

這事像塊石頭壓在心頭,尹蓮一等父親回京就鄭重其事地和他商量。想問父親是否需要讓長生換學校。

尹守國耐心聽她講完種種擔憂和看法,說,你就是小題大做,換個學校又能怎樣,還不是一樣要和人打交道?你那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長生必須學會和同齡人相處,你不能一輩子看護他。人要去適應環境,而不是要求環境去適應自己。再說,你當初帶他來北京就該料到這種可能。

尹蓮不敢回嘴,聽父親說完才說,那您看怎麼辦呢?

尹守國沉吟一陣說,這樣,暑假讓長生到部隊里去,和部隊的孩子一起接受軍訓,鍛煉下他的紀律性和意志力,也學點格鬥,強健體魄,不傷人也可以防身。

尹蓮知道,父親最不能容忍一個男孩子變成文弱書生。經歷了戰爭年代的殘酷洗禮,從戰火死亡陰影中走出來的尹守國,覺得文弱可憐又可悲。精神上自然要有覺醒,緊跟時代的意識,身體素質也一定要跟上。自青春年代延綿至今的憂患意識,以及他潛意識裡的移情作用,都讓尹守國不由自主把長生當成兒子悉心栽培。

尹守國所指是專門鍛煉部隊子女的訓練營。尹蓮小時候也受過這種訓練。尹蓮仔細思量,亦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用集體生活的方式來鍛煉長生,在封閉的環境中,讓他學會與人相處、合作。開發他的主動性,比被動的挑剔環境要好。

尹家歷來是很民主的做派。即使兩人商議定了。還要去徵詢長生的意思。

尹守國跟長生說了軍隊生活的大致情況,然後問他,你願不願去嘗試一下。這一多個月都是封閉式的訓練,會很辛苦。波拉跟姑姑都不能去陪你,生活中的一切困難需要你自己去面對和克服,你有沒有信心?出乎尹蓮意料,長生聽完之後幾乎沒有猶豫,說,波拉,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你放心。

尹守國甚感欣慰,一副如我所料的語氣,對尹蓮說,你看,我就知道這孩子意志堅強,不是溫室里的花朵。

尹蓮看父親的眼神,就知道他下一句話是,哪像你。趕緊接過話來自我批評,哪像我,我是溫室里的花朵。

尹守國又好氣又好笑,大手一揮,去睡吧,你不睡孩子還要睡。

長生態度坦然,反倒是尹蓮,自從決定送長生去軍營,就開始不舍。她對長生,已經有了很深摯的感情。越來越像慈母的心態,既想孩子獨立,又捨不得他離開身邊,吃苦受累。亦因如此,若非尹守國扳正她的想法,她是怎麼也捨不得送長生去受訓的。

送長生到軍營的那天,尹蓮都不敢多待,將他安頓好,送到教官手裡就出來。轉身就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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