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話「人魚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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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七月的沙灘上。

那是彷佛完全燙熟的,炎熱、炎熱夏日的沙灘。

放學後,我無所事事地在由比濱海灘上閑晃。

周遭有人在釣魚、有人在游泳,也有人在衝浪。但我對所有活動都沒興趣,只是漫無目的在海灘上走來走去。

不是有目的才到這裡來,只是因為沒事可做、無處可去,才來這裡晃,單純因為不想回家才來耗時間。

漫無目的沿著海浪邊緣散步,腳下細沙受海浪沖刷後呈現不可思議的圖樣,不知名的螃蟹爬過我那幾乎要消失的足跡。

從東京搬到父親老家的鎌倉來已過兩周,我仍無法適應這個城市的生活。

生活型態沒有巨大變化。鎌倉位於神奈川縣的南東部,從東京搭電車過來也僅有一小時的距離,家裡附近有超商,走到車站前也有咖啡廳及大型書店。雖然手機訊號有點微弱,但電視上播放的節目幾乎與東京無異。

改變的是我身邊的環境。

母親離家,父親開始不去工作。

他們夫妻感情本來也沒多好,母親在外遊盪好幾天不回家早已是家常便飯,父親則對母親百依百順。所以我也覺得,離婚是無可奈何,那是當事人的意願。但我對正式離婚後,至今仍無法接受事實的父親感到無比厭煩。

大概是我散發出厭世氛圍吧,轉學到新高中後也遲遲無法融入大家。

好聽一點是和同學們之間有一道牆,難聽一點就是完全格格不入,大概就是在六月轉學的不符時節轉學生,轉學後生活往負面發展的類型吧。唯一慶幸的是,似乎沒有被討厭,只不過,也沒有同學願意主動親近交談。

因此,放學後找不到人和我到處晃,我才會這般單獨默默消磨時間,但我本就不善社交,所以也沒感到特別寂寞。

從沙灘這端,勉強可以看見另一端。

小時候,祖母常帶我到這裡來,當時覺得這個海灘要更加寬闊。無限延伸的黃白沙景,讓人感覺似乎是延伸到世界盡頭。肯定因為我變得不一樣了,才不再有相同感受吧。

我邊這樣想邊抬起頭,眼前有個大型漂流木。

常有漂流物漂到由比濱沙灘上,小從放著瓶中信的小瓶子,大到活鯨魚,各種東西都有,所以漂流木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

除了那個漂流木上,有位身穿制服的女孩在哭泣。

大概和我差不多年齡吧。她的及肩秀髮隨風飄逸,她低著頭,無聲抽噎著。話說回來,那身制服是我就讀高中的制服。再加上,我對那張就算有點距離,也能辨識出明顯特徵的臉孔有印象。

那應該是──同班同學的水原夏。

個性開朗、和善,總是身處班級中心的少女。她的笑容彷佛綻放於向陽處的向日葵,只是站在那裡就會染上色彩一般讓氣氛變得完全不一樣。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她給人夏天般的印象。在我轉學過來後,她也曾經和我打過兩三句招呼,僅此而已。

那個水原夏,現在在哭。

像弄丟重要物品的小孩,絲毫不理會周遭眼光,獨自流淚。

那張表情,和我在教室里看過的完全不同。

猶豫幾秒後,我打算當成什麼都沒看見默默離開。感覺她似乎有什麼複雜的苦衷,而且水原同學應該也不想讓不熟的同學看見她那副模樣吧。

下定決心後,我放低腳步聲準備轉頭離去,就在那個瞬間。

水原同學突然抬起頭,恰巧和我對上眼。

「……」

「……」

她驚訝睜大她那雙彷佛要將人吸入其中的琥珀色大眼,直直盯著我看。

她可能不記得我是誰。最後一次和她說話是兩周前,不是我自豪,我也不是個有什麼存在感的人。她可能對我毫無印象,但這個希望立刻被擊碎。

「咦……你確實是……?」

水原同學眨眨眼後接著說:

「嗯,是相川同學,對吧?」

「是相原。」

「啊,對不起。」

「不會……」

就這樣,我們兩人都沉默了。

老實說,實在有夠尷尬。

一個是不小心目擊對方哭泣的畫面,另一個則對連對方的名字也沒記起來感到愧疚。

水原同學像是要改變沉悶的氣氛開口:

「那個,相原同學──你在這邊幹嘛啊?」

「沒幹嘛,散步……吧。水原同學呢?」

「我……」

我才說出口,心裡立刻想著「糟了」,提出這個疑問後,一定會提及她在哭泣的事情,根本就是自踩地雷啊。

她會怎麼回答呢?

會一臉老實說出一切嗎?或者隨便應付我呢?

但是,從她口中說出的回答,完全超越我的想像。

「我……是在尋寶吧。」

「尋寶?」

她邊環視沙灘邊說:

「嗯,沒錯。要是能找到好東西就好了。」

是指她在這邊找什麼東西的意思嗎?我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義。

她看見我不解歪頭後繼續說:

「既然被你發現了,那你也要來幫忙喔。」

「我?」

「要不然還有誰?」

「幫忙是指,幫忙尋寶?」

「嗯,沒錯。」

她邊點頭邊站起身,露出平常在教室里常見的笑容說:

「因為這邊,有非常多海神給的禮物沉睡著呢。」

她口中的尋寶,就是撿拾掉在沙灘上的東西。

我剛剛也曾提到,沙灘上有許多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物。其中的貝殼、石頭、漂流木、珊瑚及玻璃碎片等等的就是她尋寶的主要對象。

水原同學邊撿起腳邊的貝殼邊說:

「這種行為又名海灘淘沙喔。收集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物,裡面有許多不同的東西,非常有趣唷。」

「收集那個要幹嘛?」

「唔,很多吧。拿來觀察或做成標本,也會加工做成可愛的小東西或是雜貨之類的唷。」

「這樣啊……」

這也算是一種興趣嗎?我從以前到現在,來過海灘無數次,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水原同學撿起被拍打上岸的貝殼,拿給我看:

「這是玻芬寶螺,是寶螺貝類的一分子,特徵是表面像陶器一樣光滑。給你,不覺得摸起來很舒服嗎?」

「那這個呢?」

「嗯──這個叫初雪寶螺,聽說是貝殼的花紋看起來很像雪花,所以被如此命名。」

「這樣啊。」

我們兩人走在海浪邊緣,撿拾各式各樣的東西。

海灘淘沙令人意外地有趣,水原同學說這是尋寶,真是絕妙說法。從許多漂流物及海草當中,找到色彩鮮艷的玻璃碎片時,我的心中如孩童般雀躍。

平時沒特別在意的小貝殼也確實有自己的名字,這也讓我感動,剛剛看到的螃蟹,肯定也有很棒的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就在我浮現這種想法時,她突然朝著我這邊揮手大喊:

「啊,相原同學,快點過來,來看這個!」

「?」

「你看,很厲害唷!」

水原同學手上拿著一個大型蠑螺,大到完全超出她小小的掌心,幾乎可拿來當成小型的腌漬用重石了。

「你應該聽過把貝殼放在耳邊,就可以聽見浪濤聲的說法吧。你有試過嗎?沒有對吧?試試看、試試看!」

「……那種事情,一般來說應該要拿個更可愛的貝殼來試才對吧?」

「相原同學是會因為可愛不可愛就歧視貝殼的人嗎?」

「什麼,沒、沒有那回事……」

「那不就得了,別在意細節,貝殼大概都一樣啦。」

我邊在心中吐嘈「應該不是都一樣吧,也太隨便了」邊坐下,在我坐下後,水原同學看起來很開心地拿起蠑螺往我耳朵上貼。

「對吧,可以聽見海浪的聲音對吧?」

「是聽得到啦。」

我環視四周,要是在這個地方還聽不見海浪聲,趕快去耳鼻喉科挂號比較好。

「真是的──不是那樣啦。不覺得可以從貝殼中聽見海浪聲嗎?好像蠑螺在唱歌一樣。」

聽她這樣說,我側耳傾聽,確實聽見從貝殼深處傳來「嗡」的低音。與其說是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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