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下卷 賭上十神之名 CHAPTER 13 K的升天

1

卡雷爾·恰佩克寫道,「我不需要什麼主人,我自己知道我該做什麼。」

弗蘭茲·卡夫卡寫道,「我出了什麼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

米蘭·昆德拉寫道,「由於堅持進行破譯,卡夫卡學殺死了卡夫卡。」

失去了博爾赫斯,我卻仍然能夠引用捷克作家的話,如果要問為什麼,這都是K乾的好事。

往城裡去

▶往山上爬

我從飯店裡出來之後,爬上了背後廣闊的高山。一個通緝犯大搖大擺走出去是很危險的,因此我打算到山裡去。由於那個狙擊手可能就在山裡,這個判斷也同樣危險,但我覺得應該會有辦法。失去了博爾赫斯和《白夜行》之後,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態異乎尋常地積極向上,現在就算有人叫我去鑽火圈,我也可以面帶笑容地照辦。

在山裡走了一會兒,很快頭頂就被茂密的森林所覆蓋。我很少登山,鞋底沾滿了泥,剛剛洗過澡的身體大汗淋漓,雙腿堆積乳酸,由於只有一隻眼睛,距離感不準,我好幾次差點摔跤。我撿了根樹枝代替拐杖,拖動兩條疲勞的腿。面前突然出現了一片開闊的空間,大概是間餐館吧,一棟小木屋風格的建築物,露天座位的圓桌,目睹這一切,我不由感到愕然。本以為自己來到了深山,原來只是餐館的後院,看來失去了博爾赫斯的我淪落成了一個單純的冒失鬼。

「臨時停業了。」

一位老人站在那裡。雖說是夏天,這位老人卻頭戴黑色帽子,身穿黑色大衣,這麼說可能有點多餘,是個西洋人。從他目光銳利的藍色眼睛中,看不出任何社交性和友好性這一類的東西。

「你擺脫博爾赫斯了嗎,」老人說。「跟我來,十神忍。」

2

「隱居生活就應該在山林中度過,這種觀點要遠遠早於梭羅的實踐。」

我被引到一間小屋,這間小屋悄悄藏在森林深處,讓人宛如身臨童話世界。低矮的天花板,除了玄關就是客廳的狹窄空間,這一切卻不會給人以壓迫感,想必要歸功於對開的大玻璃窗和窗外的森林景色。不用人請,我自己坐到了帶滾輪的桌子旁,因為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坐了。

老人把帽子和大衣掛在衣帽架上,把水壺點上火。我一面以眼角餘光注意他的動向,一面觀察擺在自製吧台上的餐具和堆在門口地上的木工工具,掛在牆上的一幅畫映入我的眼帘。

這是一幅怪異的畫。

一隻看起來像是老鼠的小動物,卻長著個長得嚇人的鼻子,它的鼻子就像一條腿那樣支撐著身體。這幅畫上有某個決定性的要素出了差錯,它引起了我的興趣和不安。

「喝咖啡。」

老人把兩個人的咖啡放在桌上,坐在了對面。脫掉帽子之後,他的頭上是一頭漂亮的銀髮。

「謝謝,我就不客氣了。」

「還有戴上這個,你的臉現在還挺可怕的。」

是眼罩。

的確,我總不能一直讓我的右半邊臉上空著一個大洞。我再次道謝,戴上眼罩。

「那個,請問您是……」

「現在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那篇品位低劣的『征服世界宣言』,就算我不想聽也一樣會傳進耳朵里啊。別人都叫我K。」

「K?」

「拉丁字母的第十三個,撲克牌里的第十三張。」

「說起K,那可是《飢餓藝術家》的主角呢。」

「是《審判》或是《城堡》的主角才對吧。」

「抱歉。」

我的不懂裝懂以慘敗告終。

「沒事,只要你說它是白的,那黑的也能變成白的,」這位自稱是K的老人不知為什麼不悅地鼻子里哼了一聲。「卡夫卡的首字母也是K啊。」

「您也是嗎?」

「別人之所以叫我K,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KLAMM。在捷克還是社會主義國家的那個時代,大家都在暗地裡這麼稱呼書記處的大官。」

「我完全不懂捷克語。」

「意思是『欺詐』。」

「……關於這張紙您知道什麼嗎?」

老是被人牽著鼻子走也讓我有些窩火,於是我把那張只寫著一個「K」的便條紙拿出來給對方看。K用與其說是冷酷不如說是漠不關心的眼神瞥了一眼,用「你在哪裡拿到的」這個問題回答我的問題。

「別人給我的。不過我只是偶然遇上您的。」

「你的理解很貼切,」K說。「認同偶然為偶然,時至今日是相當困難的了。」

「對於您我也希望能夠有貼切的理解。」

「嗯,這是理所當然的慾望。」

「那麼請您告訴我,您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認識我?」

「你是什麼人,如果你想通過這個問題來搞清楚我的職業和立場,那麼要回答你還有些麻煩。要論原因的話,因為我是希望之峰學院的校友,參與了俗稱『聖經計畫』的項目,此後在十神財閥也參加了博爾赫斯的開發。」

「這也太偶然了吧。」

「你不能接受這種偶然嗎?」

「您總不會說自己也在初瀨川研究所工作過吧。」

「啊?」

「您和祁答院財閥有什麼關係?」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看來你病情很嚴重啊,」K喝了一口咖啡。「這樣一個故事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某位捷克出身的作家在某次訪談的時候,有人問他:『您從不描寫出場人物的外貌,也不挖掘他們的過去,難道不會覺得角色缺乏生命力嗎?』對此這位作家回答:『你在卡夫卡面前也敢這麼問嗎?這個角色的頭髮是什麼顏色,這人的父親是否有錢,這你應該自己去決定!』」

「這難道不只是惱羞成怒?」

「你的理解很貼切,」K重複道。「你關心的各種各樣的設定,不過就跟『角色的頭髮是什麼顏色』或『這人的父親是否有錢』是一個水平。坦白說,這些都不重要。」

「哪裡不重要了,這非常重要啊。」

「不管是『大村財閥』『捷克科學院昆蟲學研究所』『耐衛異端審問會』『 荻原重化工公司』『卡夫卡原書閱讀會』還是什麼,不都可以代替它嗎?能夠被取代的東西全都不重要,考驗的只是你的品味……」

「夠了。」

「什麼夠了?」

「我全都明白,請您不要再說這些拐彎抹角的話了。說到底就是這麼一回事對吧,只有我……」

「只有我看到的現實不一樣,對吧?」

我已經隱隱約約察覺到了,而且現在想起來,儘管別人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指出這一點,我卻一直裝作沒有發現,為了讓我能夠成其為我,為了讓我能夠成其為書記,我不能承認這一點。然而失去了博爾赫斯和《白夜行》,也喪失了自我身份之後,現在的我心中萌生出了這樣的想法:要不要承認算了呢。博爾赫斯作為無可替代的右眼,作為至關重要的路標,一直與我同在,而它卻一直在欺騙我,這已經非常顯而易見了。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必要那麼固執,堅信自己沒有錯。

K默默地喝了一會兒咖啡,忽然他眼角的皺紋一抖,低聲說了一句「原因就在博爾赫斯身上」。

「你為了掌握這個世界的情況而使用博爾赫斯,它讓你看到的景象卻和一般人眼中的現實不一樣。」

「我不大明白。」

「剛才我說的那位作家,他在自己的作品翻譯成其他語言的時候因為翻譯過於隨意而感到震驚:法語版文體變了,英語版結構變了,至於西班牙語版,聽說翻譯者甚至根本不懂捷克語。那麼問題來了,博爾赫斯的翻譯究竟有多麼忠實於原文呢,換句話說,它究竟作出了多麼無恥的改編呢?」

3

「太初有道。雖然沒有到這一步,不過一切的開端的確都源於『聖經計畫』,」K開始講述。「有一天,評議委員會把我這個希望之峰學院的校友叫去,他們給我講了『聖經計畫』的概要之後,在他們的逼迫下,我加入了這個計畫的研究小組,他們的強硬就連書記處也要自愧不如。關於『聖經計畫』你了解多少?」

目標是製作一本聖經,在這個世界充滿絕望的時候,只要一讀它,無論什麼人都會重拾希望……我把這些皮毛部分說出來之後,K點頭表示「足夠了」。

「研究小組的大多數成員都是曾經的『超高中級』。我成為了軟體部門的負責人,開始收集學校在籍的『超高中級』學生的數據。『超高中級的文學家』『超高中級的懸疑小說家』『超高中級的兒童文學作家』『超高中級的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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